导言
全世界的理想化落幕，伴随而来的是所谓乌托邦时代的终结。提及乌托邦这一名词，就让一些人噤若寒蝉，乌托邦概念在学术界的影响力一落千丈，乌托邦研究已渐趋蜷缩在文艺界等极少数领域。当今学术界，拉塞尔·雅各比（Russell Jacoby）是一位力图捍卫乌托邦历史地位与学术尊严的学者，近年一直把乌托邦问题作为自己的研究重心，对现时代乌托邦力量的衰竭和瘫痪，进行了一系列有针对性的分析解读，做出贴近社会现实的批判性诊断，对乌托邦的当代复兴提出了一个有良知学者的鲜明见解。
本书试图在对当代乌托邦理论和实践进行哲学阐释的基础上，深入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雅各比的乌托邦思想，并探讨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与知识分子的关系问题，以消除历史发展的复杂性和现实生活的多元可能中乌托邦的现实困境；挖掘雅各比在乌托邦研究领域中对开拓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范式所具的积极意义，从犹太文化传统、公共知识分子、辩证法重建等新视角发掘雅各比乌托邦的理论资源，以期消除对乌托邦思想的敌视或偏见，赋予当代乌托邦思想更为丰富的时代内涵，助力其在同反乌托邦的意识形态抗争中赢得理论话语优势，进一步推进中国文化语境下的乌托邦精神重建之路。
一 研究意义及雅各比本人简介
乌托邦研究历史悠久且领域多元，乌托邦的存在为人类生存提供了一种总体性修复与解决思路，为尘俗叙事提供了一种永在的不在场批判，为经济政治文化困境提供了一种面向内在风险的全局性补救方向。加之20世纪发生的脱离原有实体论思维方式的理论转向，使得乌托邦理论的发展脉络更加趋于复杂，从传统政治哲学领域，向多个分支学科挺进。虽然乌托邦遭遇了理论质疑与现实重创，但理论研究依旧保有生机活力，尤其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当代乌托邦思想的开垦和深耕，进一步发展与丰富了这一研究谱系。
雅各比的乌托邦思想，在一定意义上可以作为美国社会病理与知识分子精神消退的内在诊断书。它既延续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当代乌托邦思想的精髓，继续作为对传统乌托邦理论的深度反思，又是对当代资本主义异化社会尤其是美国社会生活及其制度性矛盾加以批判后的思想结晶，继续作为对人的现实生存困境的内在超越。开展雅各比的乌托邦思想研究，对于研究中国在现代性扩张中面临的一些现实挑战，以及关乎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自身精神性建构的一些实践反思，尤其是探究转型期中国的知识分子再启蒙的发生及其功能作用发挥，如何进一步引发对当今中国社会发展走向的启示，都是有所裨益的。当然，诸种问题不可能在一时间通过某一理论的研究得以澄清，甚至会出现西方理论简单移植带来的水土不服。但不能因为可能出现的理论冲撞，而试图回避其中某些理论命题所指涉的当下本土现实，乃至现时代总体社会的问题关切。
雅各比乌托邦思想所要解答与回应的问题，虽是带有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印记的特殊命题，但其理论旨归仍是建立在关于普遍性人类生存的深入思考之中，难以回避对人自身生存全貌的探讨，与其所处社会生活境遇的全景关注。雅各比所受到的关注与其对于乌托邦思想的研究贡献不成正比，他对马克思主义在晚期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任务理解，对乌托邦概念的正名，对当代乌托邦与传统乌托邦的区分，对犹太传统问题的深入挖掘，对乌托邦理论转向与知识分子关系的探讨，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中生代学者中显得尤其罕见。想要通过借助分析乌托邦来洞悉知识分子乃至整个人类的前途命运，加深对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的理解，雅各比教授是值得学习与研究的对象之一。
这里有必要对雅各比本人作一简要介绍。雅各比于1945年4月23日出生于纽约市，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的历史学教授、作家和学术文化评论家。研究范围涵盖历史、政治以及文化批评领域，尤其专注于西方乌托邦思想的理论演进、西方左翼文化、当代知识分子思想史的研究。在知识分子史、社会思想、心理学、反乌托邦主义、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教育史及教育危机研究等领域发表了大量著作。其中最核心的部分，正是对乌托邦思想发展脉络、当代知识分子的乌托邦精神重建、乌托邦与知识分子两者张力关系的梳理与探讨。
雅各比获得芝加哥大学的学士学位，之后取得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硕士学位。1974年，他获得由克里斯托弗·拉什和乔治·伊格斯颁发的罗切斯特大学博士学位。目前，他仍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历史系教授欧美知识史。他曾在美国、加拿大和欧洲的许多大学任教，包括蒙特利尔的康科迪亚大学和荷兰的乌得勒支大学，曾被授予美国文明莱尔曼奖学金和古根海姆奖学金。
雅各比还是美国《高等教育纪事》的专栏作家，曾为《国家》《世界事务》《哈珀》等多家期刊审读书籍，著有7部著作，编辑了1部选集。他的书被翻译成10余种语言，包括斯洛文尼亚语、塞尔维亚语、土耳其语、汉语和韩语等。1987年，他出版了一本关于西方左翼知识分子研究的书《最后的知识分子：学术时代的美国文化》，该书中的“公共知识分子”概念经有力传播，现已广为人知，但这一概念内涵的退化程度又是令人始料未及，也违背了他著书的初衷。现经由中文译介的作品有四部，此外，《社会健忘症：对墨守成规的心理学之批判》《失败的辩证法》等著作有待译出。
雅各比在国内学界关于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影响力有限，相对于卢卡奇、马尔库塞、阿多诺等比较陌生，而也远不如现今大热的齐泽克、巴迪欧、阿甘本等。他的著作中，最早翻译过来的《最后的知识分子：学院时代的美国文化》，相对较为读者所知晓，通过知识分子译丛引进中国后，让“公共知识分子”概念成为一时的热门词汇。《乌托邦之死》与《不完美的图像》最能反映他乌托邦研究的思想进路，他以乌托邦为切入点对传统蓝图派乌托邦思想加以反思，并试图与反乌托邦主义者进行深入的交锋与学理对话，同时借以对犹太传统的思想资源做一全面梳理，来提炼能与当今乌托邦思想转向特征相匹配的乌托邦研究观点。雅各比的《杀戮欲》前几年才被译成中文。他指出人们在常识中采取的对象策略，是近亲远疏，集体智慧通常都会突出陌生人作为他者的危险性。而雅各比却试图论证亲缘关系的危险性，阐释暴力的来源往往不在远处，而是在最为经常且野蛮的从有密切关联的彼此之间产生。他通过梳理关于该隐和亚伯的福音书故事、弗洛伊德关于细节差异的自恋态度、长达数个世纪的种族灭绝、反犹主义情结、恐怖主义回潮等现象，在对相关问题独特评析的基础上，概括出暴力冲突的诸种根源，并且指认兄弟近邻们的相残是其最重要的来源因素。这种极具颠覆效果的理论解读，提供了一种为乌托邦主义运动及其引发的暴力革命负面后果污名化辩驳的可能性，从反面角度阐释了反乌托邦主义者对乌托邦的曲解，试图澄清乌托邦在误解下所冠以的历史罪名。
2009年，他被任命为Moishe Gonzales的批判理论委员会主席。当年，纪录片《天鹅绒监狱：美国学术界的拉塞尔·雅各比》在“人类探索”在线电影节首映。这部纪录片长达一小时，探讨了这位特立独行的学者对20世纪50年代至今美国学院、政治生活和流行文化的种种弊端的批评，这段在外界评论看来颇有吸引力的采访，考察了公共知识分子的命运、大学激进探究的中性化、对敢于冒险的乌托邦思想的强烈需要，糟糕学术写作的祸害、C．赖特·米尔斯鼓舞人心的政治遗产，流行心理学的衰败、20世纪60年代自由主义的冲击，非主流媒体传播、不消亡的占领运动，以及在得意满满的反智主义社会中“有计划的淘汰思想”。在纪录片评论人士那里，这些问题都涉及一个更大的问题，即雅各比所思考的乌托邦思想，在当代美国乃至全球化的世界语境中意味着什么？雅各比被评论者看作现代学术界的一个“顽固的圆头钉”，认为是有独特的资格来解决这一棘手问题。2009年11月，他为在柏林德国古根海姆开幕的《乌托邦的事》展览的目录撰稿，之后，所撰作品于2010年4月搬到威尼斯的佩吉古根海姆收藏馆。2017年，雅各比入围《泰晤士报文学副刊》的“所有作家必有奖品”奖。虽然他目前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名气并不大，但这并不影响其对乌托邦思想的贡献度。他几乎所有著作中的研究焦点，均致力于当代乌托邦精神的重建，特别是深入探究如何重建知识分子的乌托邦精神，这不仅是对新型乌托邦的价值与尊严的维护，而且能够指引未来整个人文社会学科的时代走向。
虽然乌托邦遭遇到各种诋毁与抨击，但不可否认的是，其历史踪迹贯穿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关于它的论断与著述，涵盖人文社会学科各领域甚至跨学科，见解与论争涉及数个思想流派甚至数年不断。不管乌托邦遭遇过怎样的褒贬毁誉，它也不会完全从历史大幕中悄然退出。仍然有一批乌托邦精神的捍卫者，他们正着力厘清乌托邦在历史活动中所具的价值贡献，着力在反乌托邦主义的围剿中进行思想抗争，着力在对传统乌托邦讨伐后寻求积极面。他们立足于理想化落幕与现代性挺进的时代，能否从一种有别以往的角度切入，继续探索乌托邦在当代的新形态。沿着这个问题的思路，即是否存在不带蓝图的乌托邦思想，偶像戒律对乌托邦思想的发展产生过怎样的影响？是否存有某种乌托邦思想，只能谛听与渴望，却无法望尽未来并加以详尽规划？乌托邦思想的命运纠葛与知识分子的前途命运之间的张力如何？要深入回答这些问题，对雅各比的乌托邦思想进行深入挖掘，是其中不可缺少的环节。是否重视这一研究重镇的乌托邦研究，是乌托邦思想整体发展中不容回避的，能否从这一研究重镇的乌托邦思想中梳理出新的乌托邦重建方案，也是学界进行乌托邦或反乌托邦研究不容回避的。
雅各比作为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源流一脉相承的老派左翼文化批评学者，他的思想中承袭了一直以来的批判精神和人文情怀，其对乌托邦问题的敏锐度尤其突出。在贬抑乌托邦的艰难岁月、在反智主义潮流汹涌的思想国度、在冲击宏大叙事的后现代思潮勃发年代，他依然敢于直面招致人们误解的乌托邦研究主题。在他身上展露了左翼学者的担当与责任，可以明显窥见其对于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传承，对不同序列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观点的取舍与融汇。雅各比独特的文人激情，也一并延续了左翼的风格传统，但这又不曾对他思想把握的严谨与叙述逻辑的清晰造成损伤。就知识分子的身份而言，他充分认可知识分子作为知识内容、思想蕴含、社会意见的提供者身份，内置了精英性的引领意识，这种自我强化的身份认同本身，意味着对乌托邦重建的明确意图，意味着对乌托邦精神复兴的历史责任。在雅各比看来，乌托邦思想不利的发展境遇背后，恰恰体现了当代知识分子的思想困境，乃至全社会的群体性征候。他力图在此基础上，回复知识分子最根本的公共性特征；就知识分子之外的更广阔视野而言，他对名义上的草根文化研究的合理性，采取强烈的质疑立场，坚决反对不着边际的知识分子内卷化研究，反对脱离本土现实需要的模糊态度，力求从本土现实来观照乌托邦精神重建的可能性，与此同时，他对学院化与学科层级化带来的价值分野，采取同样尖锐的抨击立场，反对脱离于底层经验积累的悲怆声音，力求回归基于事实基准看待乌托邦问题的公正论调，竭力维系乌托邦在当代理应具有的价值与尊严。
雅各比更习惯用专题而非框架的形式，来系统编排自己的研究成果。他把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尤其是在20世纪70年代左翼运动陷入停滞后与乌托邦精神重建有关的线索，以及所批判的几大领域彼此间关系系统地整理出来，这使得雅各比与和他理念接近的一些学者，竭力为当代乌托邦思想复兴，乃至人文社会科学对乌托邦的总体观照打开全新的视角。无论是乌托邦精神不再引发的图像偶像化崇拜、多元文化主义，还是学院化与科层制在学术研究中确立，雅各比的反偶像崇拜乌托邦视域，所着力批判的几重视角彼此之间互相嵌套、互相影响、互为映射，共同组织起一幅当代乌托邦思想失语与知识分子精神困局的全景图。而他能够在乌托邦研究中对乌托邦与知识分子的关系加以深度把握，并敞开对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思想的探索，不单对乌托邦精神重建有着全新的启发，更可以视为是对左翼知识分子问题的总体性反思。
雅各比的乌托邦研究，不在于搭建起一整套宏大叙事的哲学体系，没有构建庞大理论构架的野心与企图，而是从解剖事实真相进行就事论事的评析。他的研究领域较为广泛，研究对象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他抛开通行的学理性框架作为研究工具，而是依托于传统公共知识分子研究范式，既使得研究主体独立自省，又使得研究方法简要明晰，往往采取举例加归纳的方式就能化解专用学术词汇的生僻与含混性，还能避开大众不甚关切的抽象论题来面向公众。他紧扣知识分子群体的生存境遇，从知识分子与乌托邦的张力关系入手来剖析思想困局，有针对性地面对当代知识分子群体性征候来对症下药，同时摆脱当代知识分子所自足的精英身份，饱含热情来对待公众对热点话题的关切。
当前的国际语境与学术风气，合力促成了某种已然明朗的知识界僵局。这种僵局会让雅各比的研究立场与作风显得不合时宜，甚至在一些人看来有些外行。因为人文科学研究如今的跨学科化，往往更为强调科学实证的意味，这就使得雅各比的研究缺乏足够的严谨性。加之其面向公众的通俗化理路操作，使得其与专业研究的精英化脱节，不能做到经由与社会公众拉开层次差距来赢得话语权的归属。而且，作为传统认知下的精英学者，本应与理性沉着挂起钩，但探讨乌托邦问题时又不可避免地凸显批判色彩，甚至面对凋敝的乌托邦景象难掩独有的知识分子情绪化。
雅各比以复合式的知识分子身份，尝试以一种学理性与现实性兼具的研究特性，串联起被框定了的当代乌托邦重建与反偶像崇拜的线索。他不属于其自身笔下的最后的知识分子，但他的传承从乌托邦的坚守中就能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也不属于富里迪笔下的“脑力劳动者”，但他又希望能够在讨好大众与讨好体制的中间层次中摆脱庸俗的精英化形象；他属于“学院化”时代的知识分子，但他又高扬起乌托邦的理论利器，对那一代人的时代病症，特别是针对美国现代社会的弊病进行猛烈批判。他作为美国高校学者，既要对工作环境作生存考虑，又逆美国社会潮流而动，选择主动出击尝试新环境，以换回独立个体的身份，而不是艳羡于所谓的精英身份。乌托邦研究在雅各比等人的带动下，或将成为一种正视时代问题解答时无从回避的疆界。
二 国内外研究现状
“一个没有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是一个缺乏远见的、近视的世界。”[1]20世纪带来的社会转型与思想解放，使得乌托邦研究在方向、思路与方法上产生了不同以往的转变。对乌托邦问题的探讨，不再做单一的历史脉络梳理，也不再进行意识形态性极强的政治评价，而是进入了从“模式意识”向“问题意识”的转换。乌托邦的研究领域与研究范式都有较大的突破，尤其是关于乌托邦精神方面的研究获得了长足发展，对世界左翼思潮的广泛传播，对民众社会心理的修复，对知识分子精神重建等，都不同程度带来了积极的影响。
国内学界不断跟踪与吸纳西方乌托邦理论研究的新兴发展成果，以至大量研究论著问世、译著引入国内。其中，关于国外马克思主义相关乌托邦思想的研究，也取得了一定的进展，并试图在超越元乌托邦的层面上，对乌托邦在当代的重建趋势进行研判，并从基于本国发展状况的现实基点找寻新的逻辑起点与方法路径开展研究，形成有中国独特文化气派与精神气质的研究走向。
关于雅各比本人的乌托邦思想，中外学界关于他著作的研究真是少之又少。国外对于雅各比的研究主要是一些研究领域的简短介绍，主要散见于各类大报的文化版副刊和网络书店的推荐目录中，从形式到内容都更接近于书评，而非专业的学术论文。对于国内学界来说，目前，国内学者对雅各比思想的关注远远不够，其研究现状呈现出研究者极少、一手资料没有得到重视、原著译介偏少、研究成果几乎空白等特点。
第一，研究者极少。相对于其他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中国研究雅各比思想的大陆学者几乎极少，对雅各比的研究几乎是个陌生的领域，仅有北京师范大学姚建彬教授、刘象愈教授，西南大学黄其洪教授等人进行初步研究。
第二，一手资料没有得到重视。国内学者对雅各比的第一手文本The Last Intellectuals: American Culture in the Age of Academe、Social Amnesia: A Critique of Conformist Psychology、Picture Imperfect: Utopian Thought for an Anti-Utopian Age等关注度不够，研究未得到深入分析。雅各比采用英文写作，著述颇丰，目前中文译著四部（上文已介绍），以及由吴正伟、姚建彬等学者所译的个别残片，《梦想一个没有知识分子的世界》《暴力的主要形式是“兄弟”相残》《歪打正着的明星：汉娜·阿伦特》《克里斯托弗·希金斯——最后的知识分子？》《左派批评家贝尔纳·亨利·列维的功绩》等。
第三，研究成果几乎空白。目前国内对雅各比思想的研究奇缺。由于四本著作被译介出版的时间不长，聚焦的主题乌托邦被视为学界的冷门问题，使得雅各比至今受到的关注相当有限，以致相关的研究成果只有其中的两本译者姚建彬与为之作序的刘象愚的简要分析可作为学理层面的参照。另有三本硕士学位论文对雅各比的知识分子、社会健忘症与辩证法思想有所研究。在此之中，姚建彬为《不完美的图像》所作译后记《来自良心与激情的辩词》可谓最接近专题研究的文本。在这篇长达数千字的论文中，姚建彬在依照本书主题提出当代乌托邦精神困局之后，耐心从雅各比的思潮源流、雅各比的另辟蹊径、雅各比的反驳依据、雅各比意在救赎的目的这四个方面，简要重述了雅各比的主要观点和逻辑脉络，并表达了雅各比的激情辩护，并没有以牺牲学术的严谨和理论的审慎为代价，反而将令那些轻易的自由主义者和犬儒一代重新反思自身的最终看法。全文虽然完整严密，在气质上更是接近雅各比著作本身，限于译后记的类别与篇幅，一方面只能就本书论题进行简要梳理，无法涉及雅各比的其余思想；另一方面考虑到文章的推介性质，作者本身的观点并无从展开。收录于《乌托邦之死》由刘象愚所作的序文和姚建彬所作的后记，将主要篇幅用于本书梗概的复述中。前者指出此书对于思想文化转型期的国内学界的启迪意义，而后者则通过举例雅各比论述想象力的部分，向读者说明了雅各比故意剑走偏锋的论述风格。
总体而言，国内关于雅各比研究的个别论文不但同样接近于书评与学术散文，只是对散见于各著作中的部分观点做出简要复述，根本上依然缺乏对于雅各比的乌托邦思想，及其与知识分子的关系问题进行贯通性与总括性的专题研究。
三 论著内容框架及创新之处
本书的基本思路是从乌托邦思想的历史演进中，梳理雅各比的乌托邦思想开启的反偶像崇拜视域，指明其对西方传统乌托邦观念的批判性发展，通过深入分析其中对过度图像化与视觉中心主义、学院化与专业化体制、功利主义大众文化与多元文化主义等几大领域的批判性研究，直面知识分子乌托邦精神重建，对社会全面异化进行病理性诊断，并试图在此基础上进行左翼知识分子乌托邦精神的建构，探讨当代乌托邦生存与发展的机遇与挑战，为全球化时代左翼思潮的复兴提供理论支援，进而探寻乌托邦思想批判性重建的路径。
第一章总括性介绍乌托邦的研究概况与理论脉络，阐释乌托邦精神的内涵和重建意义，从新的研究范式中指认当代乌托邦不同于以往实体论思维方式的转向。第一节在梳理乌托邦研究现状与哲学思想资源、乌托邦思想发展的大体脉络；第二节归纳乌托邦思想的一般规定性与基本观点，探讨乌托邦与无政府主义区别、当代乌托邦与共产主义的相通性、乌托邦与宗教的复杂关联等；第三节阐释乌托邦精神的内涵、乌托邦精神复兴的两种取向。
第二章说明雅各比开启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视域，指出西方反偶像崇拜思想的历史渊源，梳理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思想的犹太精神潜流与思想库再造，阐释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思想的理论内涵与思想价值，明确其在乌托邦理论谱系中完成的相应理论转换。第一节探讨偶像崇拜的起源与特征，说明偶像的一般含义及偶像破坏及其变体；第二节梳理偶像禁令与反偶像崇拜的发生史及对雅各比乌托邦思想产生的重要影响，分析当代乌托邦思想背后隐藏的犹太弥赛亚与德国浪漫派情结，对犹太思想家反偶像崇拜理论资源与犹太传统的关系进行梳理；第三节指出乌托邦思想史上的两种思想传统，分析蓝图派乌托邦的内涵与缺陷，论述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的内涵、哲学价值、理论特征，明确两者间的本质区别，分析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内在具有的犹太偶像禁忌关联。
第三章深入分析雅各比的乌托邦思想中对学院化与专业化体制、功利主义大众文化与多元文化主义、过度图像化与视觉中心主义三大偶像所作的批判，总括其思想所隐含的三条线索：学院体制、文化研究、视觉图像，对知识分子和乌托邦之间的张力进行不同以往的缓解方式。第一节指出学院体制化批判中，由学院体制化批判中，学院化与科层化带来的知识分子价值分野，力图找回波斯米亚式的乌托邦自由向往，挖掘知识分子的乌托邦精神遗产；第二节对功利主义大众文化展开批判以进一步分析现代偶像崇拜机制，抨击意识形态绑架下的知识分子媒介失语症，梳理当代知识分子文化批评模式的脉络以揭穿多元主义神话，批判分析文化研究中的“厚重的审美主义”与“稀薄的本土主义”；第三节指出反图像与基督教犹太传统的关系，说明图像化权力运作的特点，辨析听觉与反视觉图像崇拜的关系，指出偶像崇拜的图像时代形而上学实质，分析话语、形象与偶像诫命的关系。
第四章阐述知识分子精神异化的过程与反偶像崇拜乌托邦主体的社会角色构建，阐释乌托邦之死论域下知识分子的公共话语权力，探讨美国左派知识分子乌托邦精神的衰落与重建。对知识分子这一研究视域的理解，试图建构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体的当代乌托邦想象空间。第一节总括知识分子概念的理论来源、社会角色、公共性特征及其所陷入的危机根源，如何体现乌托邦话语权的自主性并由此揭示知识分子与权力存在的复杂纠葛。第二节指出“纽约文人集群”的群体特征，左翼力量的乌托邦热情及其衰落，乌托邦理想与知识分子的命运及知识分子对乌托邦精神的捍卫。
第五章阐释社会健忘症及其治疗方法论基础，通过社会健忘症特征的深入的挖掘，分析心理分析对其治疗的功能机制，并在对既往马克思主义辩证法范式批判的基础上，寻求克服社会健忘症的方法论基础，以此恢复性重建具有当代乌托邦气质的辩证法精神。第一节交代社会健忘症的特征及其运作机制，说明社会健忘症的表现形式，分析在此基础上引起的社会状况整体性异化；第二节探讨心理分析的乌托邦诊疗功能与路径，指出社会健忘症对心理治疗的负面影响，并指认心理分析被遗忘后的当代心理学研究缺陷，给出心理分析对社会健忘症的消除路径；第三节阐明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既往范式的批判，说明“正统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两大类辩证法内容及其特征、理论背景，理论困境等；第四节指出克服社会健忘症的方法论基础，说明精神分析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基础性作用，并进一步探索其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内化融合，提出社会健忘症诊疗的现实化方法论原则，提出当代辩证法精神的重建路径。
第六章分析反乌托邦思想与乌托邦思想的论争，指明招致误解的乌托邦与意识形态结盟，针对乌托邦即极权主义论断加以批驳。通过考察对西方社会反乌托邦思想的质疑给予的回应，还原当代乌托邦所展示的新型历史意识，阐明雅各比为乌托邦精神翻案的独特创见。第一节说明反乌托邦思想兴起的背景与内涵，及其与反面乌托邦、实托邦等的区分，反乌托邦思想家对传统乌托邦历史局限与理论缺陷根源的批判分析，相应分析雅各比对乌托邦的辩护与对反乌托邦思想的批驳思路；第二节澄清了乌托邦与极权主义的界限，指出乌托邦与意识形态结盟中的知识分子矛盾性，分析蓝图派乌托邦思想中的极权主义成因及对暴力根源乃是乌托邦进行驳斥。
结尾结合当代中国实际简要论述雅各比乌托邦思想的理论价值与实践意义。探讨当代中国发展实际、当代知识分子信仰迷失与乌托邦精神重建之间的有机关联，简要探讨现代性视野下当代乌托邦重建的可能性和内在限度。
研究重点：
1．立足第一手资料，深入提炼雅各比乌托邦思想的内涵和具体观点，并以发展的眼光考察雅各比知识分子与乌托邦关系问题，以揭示其对西方乌托邦思想进行加工与改造的积极现实意义。
2．系统研究和准确解读雅各比乌托邦思想的理论渊源及其时代特色。从诸多理论资源特别是犹太文化资源、西方左翼知识分子思想变迁的考察中，分析其乌托邦思想的批判内容与过程。
研究难点：
1．分析雅各比基于左翼思想家的立场，同反乌托邦主义者进行思想抗争，为乌托邦精神翻案的独特创见，探讨其理论给当代乌托邦批判性重建与知识分子乌托邦精神建构带来的启示。
2．辩证分析雅各比乌托邦思想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当代乌托邦思想传承与发展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影响和贡献。阐述雅各比乌托邦思想中当代乌托邦与知识分子、犹太传统、视觉图像、反乌托邦、意识形态、现代性、心理分析、唯物辩证法等一系列命题的复杂关系。
研究方法：
第一，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研究方法。从历史维度中对雅各比乌托邦思想进行理论溯源，并梳理乌托邦思想的历史演进脉络；从逻辑演进上则考察雅各比乌托邦思想在当代乌托邦演进中的位置与逻辑线索，对乌托邦与知识分子、文化研究、图像化、学院化等理论关联进行整合性分析与界定，力图从犹太文化传统与现代性的交汇处，探求雅各比在左翼知识分子变革乃至整个20世纪后半叶社会历史走向中的乌托邦精神价值，并在对当代乌托邦精神重建的思考中，提供如何充分把握乌托邦与现代性张力的理论参考，在探讨如何超越现代与后现代两极对立中，形成人文理性与乌托邦冲动共置前行的辩证思维格局，以此促成乌托邦精神重建与现代化进程的互动发展。
第二，跨学科交叉研究法。从哲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历史学、政治学、社会学、文化研究等学科研究方法中，汲取有效方法资源以拓宽研究视野，寻求在跨学科交叉中雅各比乌托邦思想的拓展面。从哲学角度出发探讨雅各比乌托邦思想与犹太文化传统之间的有机联系；从政治学角度展开雅各比乌托邦思想与新社会运动、反乌托邦思想等的互动研究；从社会学出发来考察左翼知识分子的乌托邦精神走向与文化研究的出路；从现代社会理论出发考察乌托邦在西方尤其是美国现代性土壤下的生存困境；从唯物史观出发探求雅各比乌托邦思想在西方文化困境中生存与发展的哲学根基。
第三，总体性研究方法。以总体性的理论思维考察雅各比的乌托邦研究文本与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之间的总体性关联。将乌托邦问题研究与社会价值判断、文本廓清、反乌托邦主义思潮、西方社会当代异化语境等联系起来，剖析雅各比乌托邦思想在西方社会批判理路中的理论更新与实践生成，进而反思乌托邦历史流变中自身存在的问题与缺陷。
第四，文献研究法。梳理雅各比本人有关乌托邦思想的文献资料，并尽可能延伸到相关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对文本中的关键性表达加以总结提炼，阐释在文化研究、多元主义和学院化倾向三重维度中，雅各比乌托邦思想的批判力度，并指明其在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对垒中面临的挑战，标识乌托邦在现代整体文明架构中所处的方位及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在乌托邦历史流变中的位置。
研究创新之处：
本书的特色与创新之处在于，首先，在研究视域上，本论著是国内首次集中对雅各比的乌托邦思想进行梳理和概括，也是对乌托邦与知识分子关系问题的深入探讨。深入研究雅各比乌托邦思想的选题，在一定程度上形成对乌托邦思想史的重新评价，旨在合理辨识雅各比乌托邦思想乃至整个乌托邦思想的地位与命运。在研究中始终加以把握并试图描述出乌托邦重建及对于知识分子精神重建的新线索，不单对中国知识分子前途和乌托邦命运有着全新的启发，更可看作对文化研究的完整反思。
其次，在理论观点上，本书认为雅各比的乌托邦思想实现了当代乌托邦理论一定程度上的突破，能够从不同面向进入西方传统乌托邦思想的批判，有助于重建典型当代知识分子介入现实并反思传统的话语系统。它跳脱哲学、美学、社会学的局限，深入文化精神领域的探索，为乌托邦研究者开拓出更为广阔且贴近社会现实的研究路径。与以往站在精英主义立场进行偶像崇拜与乌托邦文化研究不同的是，体现出对当代乌托邦的信心与时代的反思性，不再试图通过确立文化批评的崇高性对抗庸俗化冲击的态度，具体研究对象既包括单纯的乌托邦文化场域，也包括社会政治生态或逐渐转向文化共同体的塑造。
再次，在资料整理上，本书重视一手研究资料，拟在全面解读雅各比原文论著的基础上，准确还原和系统阐述雅各比关于乌托邦思想改造与乌托邦精神重建的艰苦理论努力。通过对与之相关联的社会问题考察作出归纳与阐释，重塑乌托邦的理论形象与当代架构，尽可能厘清雅各比乌托邦思想的理论脉络，并揭示出与社会事务保持一定张力关系的独特思维方式，以在洞察社会现实时恢复与提升本应具有的批判和反思能力。
[1]刘怀玉、张锐、王友洛：《走出历史哲学乌托邦：马克思主义发展观的当代沉思》，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