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金邊吊蘭
我們正要走進酒樓,卻見那胖女人推開玻璃門出來,後面跟着紅色的手拉車。
我走近瞧瞧,車頂放着兩盆植物。其中一盆是吊蘭,綠油油的,只有一些蟲咬的傷口。
我問:“是吊蘭?”
“金邊吊蘭,葉邊有金線。”
“賣的?”
“賣的。”
“多少錢?”
“十塊。”
妻子正要推門進去,我問她要十塊錢。她冷冷地說:“不買。”可我堅持要買,她給了我二十元,臉孔冷冰冰的。
胖女人把吊蘭放進殘舊的塑料袋,把我帶進酒樓。她說,在外面不能賣,只能在酒樓中賣。
為甚麼?
商場外不能賣東西,無謂令管理員難做。
我把二十元交給她,她翻出暗紅色的小錢包,在裏面找零錢。我看到裏面有一元、二元、五角硬幣。她搖了搖錢包,我聽到極輕極細的叮叮的聲音,眼中浮現一環翠綠的玉鐲。她終於找到兩個五元。
我坐下,對着妻子盛讚這盆吊蘭如何美麗。昨天我一個人到旺角花墟,不是想買一盆吊蘭嗎?二十五塊、二十塊,便宜的也要十八塊,可哪及這盆翠綠?我逛了兩次都買不成,這回卻無意中碰到合心意的。才十塊錢,真的便宜呢。妻子瞥瞥吊蘭,點點頭,臉色變寬和了。
我望着這盆吊蘭,她的心中好像有源源不絕的碧綠,從泥土裏升起,像噴泉,像太陽花,向外散放,彎彎的,柔柔下垂。她就這樣,吊在我眼中的窗子。我感到,我的眼睛濡濡的,變成春日的泥土。
其實我認識這個胖女人,她住在落路下村,平日和瘦瘦的丈夫到這裏喝茶,總是把這小車放在桌邊當眼處。茶客偶然走前來,看看她的手拉車,今天放着甚麼盆栽或蔬菜。她自種、自賣,掙一點茶錢,或者,只是一籠點心錢。有時甚麼都賣不出,原車拉走,純粹的茶客。她的丈夫喝茶時喜歡喝幾口土酒,桌上放着小酒瓶。後來呢,後來他支着拐杖,再後來坐着輪椅。
我望着這盆吊蘭,恍恍惚惚的,像個精神病人,彷彿許多許多年前,我已經見過這盆蘭草——記起來了,但記不起是哪一年,我早就幫過這胖女人買了一盆金邊吊蘭。
每次看到這胖女人,我都會目不轉睛注視着她。她該有七十歲了,臉圓圓的,塌鼻樑,頭髮蓬蓬鬈鬈,像花白的鳥巢。
她真像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