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屋緣與燈情
一
這部詩集中有不少我喜歡的作品,是在一幢古老破屋中寫成的,或者是搬離了它,隔着時間和空間的距離,追思曩昔,把游離的光影固定下來的產物。
那一年,我唸大學四年級,明明分配了宿舍,卻和兩個藝術系的同學搬到大埔尾村。我就在那幢捱了六七十年風雨的老屋中住了一年多,風雨常來,這屋除了風大時樑塵飛舞急雨時瓦頂漏水之外,倒還安穩,覆我以苔綠的鱗瓦,護我以斑剝的磚牆,白蟻未完全蛀斷橫樑,窗玻璃的裂痕不忍碎落。鄰屋的老婆婆,雖然把這老屋出租,卻不很安心,恐怕颱風來時這屋會遽然塌下,把我們活活壓死,幾次相勸還是搬到別的房子。我總覺得這屋是一株老樹,歷風歷雨多了,年輪愈轉愈大,枝椏從容伸展,反使我的心靈感到平靜、安恬。
平靜、安恬,卻也感到些微的孤寂。從事藝術創作的人大概都有點自我吧。繪畫的同學挾着調色板、顏料、畫筆,連自己也畫進畫布裏;我關了房門,看書,寫作,睡覺。有時他們往外面去,我留着守屋;有時情況又恰恰相反。當然,大家都離去,門鎖“卡”的一聲鎖上,整間大屋黑沉沉靜悄悄了。我們似乎都樂於這種疏離的、游移的關係。
孤寂往往會擴闊人思維的空間,我開始喜歡沉思。常常,我捻亮枱燈,雙肘抵着粗糙的書桌,想着詩的問題。掛在牆上的畫、窗前黑色的雜物架、茶几、床、枕,身邊的死物,通過詩的聯想,好像忽然都和我發生了交感的關係。有時我站在窗前,凝望院外的樹木,綠葉在日光和微風中飄擺舒展。
一隻喜鵲從柏樹上斜斜飛下,張口銜往石階上的蟑螂,轉身拍翼遠飛,超出我視線以外。平凡的事情,簡單的畫面,卻叫我呆立窗前良久,迷惑、思索。這老屋,這種滿果樹的園子,這藏匿於谷底的小村,好像無處不是詩的靈感,撩撥我的神經,衝擊我的思維,我知道我的詩風將徐徐蛻變。
《驚髮》結集之後,我曾經相當焦慮,一方面思索如何擺脫前輩過重的影響;另一方面,思索如何發掘新的題材,拓出一條值得摸索下去的路。我堅信,詩的生命力來自詩人不息的探索,不管旁人的毁譽如何,一天自滿或者自止於某個階段,詩,很快變得兩鬢星霜,步履沉遲,等待旁人攙扶。搬到大埔尾,未嘗不是意識到要尋求新環境的衝擊。正常而言,作家的筆觸離不開他生活的環境,環繞老屋的果樹和村子一帶的植物,與我出入相見,可觸可感,也就成為我選材的主要對象。《柚燈》收錄的四十多首詩中,以植物為題材的幾達半數,其中我較重視的,是第一輯的柚詩。村裏所種的果樹,柚樹的數量恐怕僅次於芭蕉,從入村的路口或疏或密延展到我住的老屋。春來時,白色的柚花零星點綴綠葉,香氣介於有無之間,花謝枯黃垂落,不久,樹上便結了一粒粒的柚子,青青的,逐日膨脹成熟。有一次,我偷摘了一個盈掌大的柚子,回家把玩觀察。它的形體似屆成熟,顏色卻很青澀,我乾脆一刀剖開它,才發覺它中心的果肉,直徑吋許,其餘都是皮層,令人吃驚。這麼大的柚子,離成熟之境原來還差很遠,不下這一刀,怎能知曉?然則,要立體、全面了解一件事物,是否也要穿過它的表面,而達於其中心的世界?
不過是平凡的柚子罷了
吊在枝上也會讓路人忽視的
就算通體來回去觀察,也僅是
沒有邊界的一個圓影
而我要在圓周外逡巡呢
還是從平面走進立體?
移開那表面的視覺,我便看見
圓點中心最幽深的世界
有時候,我企圖以深沉的思維直線切入果實的中心,透視它,理解它,感受它,其生存的處境、生理的機制,往往觸發我對生命的省思;有時候,我挾着自己對人生的體悟、省覺,鑽進果實的中心,向八方輻射碰撞,試探其虛實,問詢其順蹇,尋其可資印證我人生觀的素質,企圖把抽象的思維附着於具體的事物。我自覺這一組知性頗強的詩,非徒架空說理,作者的介入,使說理與敘事交互駢進,其間門扉未緊,偶爾又輕洩感情。
二
住在那幢老屋,也不完全是孤寂的,晴天的下午,有時我會穿上精武靴,在院子裏練拳。守門的狼狗伏在石階上曬太陽,我可以想像自己騰空擊腿時,快速而灰暗的身影如何映入一隻狼狗的眼裏。我喜歡這樣平靜、不在意的觀眾。鄰屋的老婆婆遲緩地晾着衣服,我歇息的時候她走過來跟我閒聊,溫和地投訴我們養的小貓,在瓦頂上跳突嬉戲,移亂了瓦片。我支吾拐彎總是很快把話題帶到她視力模糊的雙眼。站在院子裏,雖身在三面環山的谷底,卻感到天空無限開闊,谷口迎來吐露港的海風和八仙嶺的山色。我想起在一次座談會上,有人說我的詩文多環繞山水,有點出世,不夠現實。我忽然想笑,難道活在這村子裏的人和村裏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夢境、空中的樓閣?真實的人間原就是千顏萬貌,何必自囿?練習雙飛腿的時候,我感到身體升高,飄然離開大地,四周的樹木好像跟着升起,但雙腳,最終還是要落回大地的。
平日沒有甚麼人來,院子的鐵欄常常關着。我待在房裏,如果聽到奇奇不很兇的吠幾聲,接着鐵欄開啟,一陣陣的腳步聲響過鄰屋蹭近我家門時,我知道該是少蘭來了。她有時給我買些餅乾、公仔麵、生果和罐頭,兩個人閒閒度日、度月、度年,也許還會度過一生。我喜歡她在這房子給我慶祝生日,她總是要我留在大廳,自己關了房門,神秘地在裏面打點佈置,一切都妥當了,才開門讓我進去。房子裏黑黑的,只有茶几上放着點了蠟燭的生日蛋糕,還有豬扒和香檳,花瓶裏插了幾枝美麗的蘭花。我喜歡看着牆上的影子,扁扁的,像兩個剪紙公仔,有一點不真實。這老屋儼如山洞,篝火深深,四壁蕭條,真有一種單純的美。有時候,我們也會在房子裏吃火鍋,食物放在地上,輕煙裊裊騰騰的,香氣四溢,引得探路的螞蟻都往我們的火爐邊靠。
大學畢業後,我搬離了那幢老屋,那是一次傷感的告別。差不多每一個風雨的夜晚,我都會無端想起它;當我無法舒緩教學工作巨大的重壓時,我更想跑回那間破屋中去躲避。然而,我知道我已經離開那童話一樣的世界了,不可能拒絕成長,拒絕生活的轉變。我寫了〈常常,我想起那間屋〉、〈空房子〉兩篇散文,不勝依依向我的“從前”回眸。這部詩集中,〈湯〉、〈有時你坐在院外〉,寫的是鄰屋的老婆婆;〈人影與狼狗〉、〈狼狗〉,寫的是守護老屋的狼狗奇奇;而〈鈴聲〉、〈貓〉,都以那幢老屋做場景。
三
變遷的生活,變化的心境。回顧往昔的日子,常因為它已然逝去,特別覺得美好,以致遺憾今天的生活無法相比。但總不能因為惦念過去而先驗地否定未來吧?於是,在流動的生命和生活中,我們迎向下游的風景。我和少蘭都自覺地努力儲蓄,想着組織小家庭。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和理想多好,對將來的日子有一絲憧憬和企盼多好。直到有一天,我們在律師樓簽了契約,握着可以開啟新屋的鑰匙,不期然想到,那一個日子離我們真的不遠了。
惟我不能肯定告訴你
甚麼時候靠岸
日子不會很遠
我手中的煙升起你的炊煙
每逢假日,我們都回到這小小的房子打掃收拾,逐步添置欠缺的家具和用品。有時候,我們把飯桌搬到睡房,一起喝茶、讀書。我讀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極力向少蘭推薦:“他寫張愛玲好!他寫張愛玲好!”少蘭便接過去讀,我挪到她的身邊,把頭湊近她的臉,一起翻閱,那是一個美麗但結局落入傷感的故事。黃昏,我坐在書桌前寫作,或者躺在躺床上看書,悠悠忽忽的,廚房傳來少蘭淘米煮飯的聲音,先是米沙沙沙沙倒在飯鍋的響聲,然後是水龍頭扭開,水嘩嘩下注。憑着聲音,我可以想像她把手伸進水裏,順時針方向攪動,激起小小的漩渦,捲起水底的米和相混的雜質,水漸漸變成乳白色。那時候,我感到心境安恬、從容,好像一艘泊了岸、在平靜的水域裏晃盪的小船。最失落是夜裏送她到樓下的巴士站乘車回家,獨自回來,打開門,只覺房子冷清清的,長夜漫漫,一點看書的意緒都沒有,惟有摟着她的毛公仔豬早點睡。
四個月前,在莊嚴而靜默的氣氛中,我終於把一隻指環套進少蘭的無名指,卻又在一陣歡樂的笑聲中,發覺交換的指環顛倒了——她的套不進我的手指。我只好把已經戴在她指上的退出來,重新交換。這真是美麗的錯誤!詼諧的儀式過後,少蘭便成為我的新娘,在這小小的房子裏開始我們平凡的生活。
已經結成一盞燈了
宇宙最巨大的承諾與應許
我探身端詳,卻見你
因為美麗因為快樂
在唼喋的風聲中悄悄地流淚
熾熱的落在我的掌心
我便彷彿在死亡與永恆之間來回
《柚燈》是我的第二本個人詩集,也是我和少蘭新婚的紀念詩集。曾經有師友提醒我,安定幸福的生活,會不利創作。我想,大概古今中外沒有一個大詩人,為了成大而刻意把自己投入水深火熱之中吧?那不是我的企盼。“四海變秋氣,一室難為春”,將來的世界怎樣轉變,自己的際遇如何,實在難以預料。在不幸的世代裏,有些人想順着自己生活的方式,堅守自己獨立的思想,平平靜靜過日子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如果這一段日子真是我們幸福的歲月,應該好好珍惜、保有。生命中注定有愛,愛,最終歸於結合;於是,如蓮瓣舒展的柚皮,樂得有明燦的燭火無悔地相照,一起飄過動盪多變的塵世。
註:本文是詩集《柚燈》的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