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空谷回想
贺可卿站在公安局接待大厅的塑料座椅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扶手上某道陈年划痕。七月的阳光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她身后坐着十二位家长，有人抱着双臂不断看表，有人小声抱怨着空调太冷，还有个穿碎花连衣裙的阿姨正用手机外放短视频，刺耳的笑声在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同志，我们这个案子......“
“已经登记过了。“柜台后的年轻民警头也不抬，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有进展会通知你们。“
贺可卿的指甲陷进掌心。这是他们第三次来公安局，每次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复。她转头看向身后的家长们，那些曾经在家长会上对她笑脸相迎的面孔，如今都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倦意。穿碎花裙的阿姨突然提高音量：“那我们交的钱就这么打水漂了？“
“这位大姐，“民警终于抬起头，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疲惫，“现在证据不足，林志远名下所有账户都清空了，监控显示他上周就出境了。我们会列入经济案件追逃名单，但破案需要时间......“
“时间？我孩子九月份就初三了！“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猛地站起来，公文包撞在座椅扶手上发出闷响，“三万六的补习费，那可是我半年工资！“
贺可卿看着男人镜片上反光的白点，想起三天前在银行打印流水时，自己账户余额显示的那个刺眼的“832.50“。她深吸一口气，脊椎像被灌了铅似的缓缓挺直：“各位家长，明天早上九点，我会在临海菜式的B-13继续上课。“
大厅突然安静下来。穿碎花裙的阿姨连手机都忘了锁屏，短视频里的笑声突兀地卡在某个高音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光灯般打在她身上，贺可卿能清晰感觉到汗珠顺着后背沟壑往下滑的轨迹。
“贺老师，“金丝眼镜推了推镜架，“你的意思是......“
“剩下的课我来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产生轻微的回音，“不收钱。“
空调出风口“咔嗒“响了一声，骤然增大的冷风掀起她额前碎发。穿制服的民警从电脑后探出半个身子，用一种看珍稀动物般的眼神打量着她。
菜市场闲置下来的门面被贺可卿给租了下来，铁门已经生锈了，需要往上提一下才能拉开。贺可卿踮起脚尖抓住生锈的门把手，小臂肌肉因用力而微微发抖。随着刺耳的“吱呀“声，潮湿闷热的空气裹挟着灰尘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偏头咳嗽，手里的教案袋“啪“地掉在地上，雪白的A4纸散落在布满油渍的水泥地上。
“需要帮忙吗？“
赵晓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贺可卿转身看见闺蜜正抱着两个摞起来的塑料收纳箱，箱子里装满五颜六色的粉笔和板擦。她今天反常地扎着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T恤后背洇出一片深色的汗渍。
“你怎么......“
“少废话。“赵晓芸用膝盖顶开半掩的铁门，收纳箱在她怀里危险地晃了晃，“我调休。“
她们花了一上午打扫清理。贺可卿跪在地上擦第三遍地时，发现东南角有块地砖裂成了蛛网状，裂缝里嵌着几颗生锈的图钉，像是某个遥远年代留下的遗迹。赵晓芸站在人字梯上修理摇晃的日光灯管，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你卡里那八百块够买几个电风扇？“
“先用学校的。“贺可卿用力刮着地砖上某块顽固的污渍，“我和总务处说好了，借六套旧课桌椅。“
“然后呢？“
“什么然后？“
赵晓芸从梯子上跳下来，运动鞋底在水泥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水电费、教材印刷、交通费......“她掰着手指数，“你打算啃馒头撑到什么时候？“
阳光从门面高处的小窗斜射进来，在贺可卿脚边画出一块明亮的菱形。她盯着光斑里飞舞的尘埃，想起公安局里家长们将信将疑的眼神。“先撑过这个月。“她终于说，“我在网上接了翻译的活，千字六十。“
赵晓芸突然把抹布摔进水桶，“哗啦“一声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贺可卿的裤脚。“你傻不傻？“她的声音带着奇怪的哽咽，“那些家长里有人住别墅开宝马，缺那点补习费吗？“
“不缺。“贺可卿拧干抹布，污水顺着她泛红的手指滴落，“但那些孩子缺个好老师。“
挂在铁门上的温度计显示38℃，仓库里的热浪扭曲了空气。赵晓芸的睫毛膏晕成了熊猫眼，她用手背胡乱抹了抹，突然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拍在最近的课桌上：“密码是你生日。不许退回来。“
贺可卿望着桌上那张泛着冷光的银行卡，想起大学时她们挤在宿舍阳台分吃一包辣条的日子。她轻轻把卡推回去：“留着当嫁妆。“
“嫁你个头！“赵晓芸红着眼睛笑了。
第一堂课来了九个学生。贺可卿站在用红砖垫高的旧黑板前，看着孩子们在临时课桌椅间不安地扭动。穿碎花裙的阿姨执意留在后排“旁听“，手里攥着的智能手机随时准备录像似的。
“今天我们讲现在完成时的特殊用法。“贺可卿的声音比平时上课略高，好盖过窗外知了的聒噪。汗水顺着她的太阳穴滑到下巴，在教案纸上洇出深色的圆点。没有多媒体，她只能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画时间轴，浅绿色的粉笔灰簌簌落在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
“老师。“坐在第三排的圆脸女孩突然举手，“您真的会教完我们所有课吗？“
整个教室突然安静下来，连知了都识趣地噤了声。贺可卿看见九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后排家长们的身体也微微前倾。她捏着粉笔的手指紧了紧，半截白色粉末“啪“地断在掌心。
“会。“她听见自己说，“我保证。“
穿碎花裙的阿姨突然站起来，手机摄像头闪着红光。“贺老师，“她的声音又尖又亮，“您这算义务劳动还是......“
“算赎罪。“贺可卿打断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大大的“have gone to & have been to“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汗水流进眼睛，刺得视线模糊一片。她偷偷用袖口擦了擦，粉笔灰混着汗水在袖子上留下道浅绿色的污迹。
下课铃是她手机上的闹钟，设置的《致爱丽丝》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单薄。家长们围上来时，贺可卿正蹲在地上捡某个学生掉落的橡皮。透过课桌椅的缝隙，她看见好几双锃亮的皮鞋尖有意无意地指向自己。
“贺老师，这是我们家自己种的梨......“
“您看需要我们轮流值班吗？“
“教室太热了，我认识个卖二手空调的......“
她抱着一摞作业本站起身，发现讲台上不知何时多了瓶冰镇矿泉水，瓶身上凝结的水珠已经流成了一小滩。穿碎花裙的阿姨站在最外围，手机早收进了包里，正用脚尖碾着地上一颗小石子。
八月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贺可卿蹲在教室门口抢救被雨水打湿的练习册时，接到了七中教务主任的电话。雨水顺着铁皮屋檐泼下来，在她脚边汇成湍急的小溪。
“小贺啊，育英中学缺个代课老师......“主任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就两个月，钱不多。“
贺可卿望着教室里正在默写的二十三个背影，有个男孩趁她不注意偷偷翻开了单词本。“什么时候开始？“雨水打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通话时长显示的数字。
“下周一。不过......“主任顿了顿，“他们要求坐班。“
这意味着她没法在下午四点前赶回来给孩子们上课。贺可卿数着屋檐滴水的声音，直到数乱了节奏。“我接。“她突然说，“但上午的课能不能调成七点开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还在带那些孩子？“主任的叹息几乎被雨声淹没，“教育局又不会给你评职称......“
暴雨中的教室像座孤岛。贺可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见最早那个圆脸女孩正隔着玻璃窗对自己做鬼脸。女孩的嘴型分明在说“老师变成落汤鸡了“。
“评职称哪有评良心重要。“她轻声回答，不知道是在对主任说还是对自己说。
挂掉电话后，贺可卿在雨里站了很久。雨水冲走了柏油路上的暑气，也暂时冲走了她肩上沉甸甸的重量。明天开始，她要在两个学校之间往返奔波，像只永不停歇的陀螺。但此刻，她只是仰起脸，任由冰凉的雨水冲刷过发烫的眼皮。
秋分那天，贺可卿在仓库上完了最后一节课。黑板角落的倒计时终于归零，有个调皮的男生用板擦拍了拍讲台：“贺老师，您自由了！“
孩子们笑作一团。这三个月里，教室陆续添置了三台二手空调、二十套统一课桌椅，甚至还有家长捐的投影仪。穿碎花裙的阿姨——贺可卿现在知道她姓周——每周三都会带自制的小饼干来分给大家。
“下课。“贺可卿轻轻合上教材。书脊已经松散，扉页上用铅笔写的“新未来教育专用“几个字被她擦得模糊不清。二十三个学生齐刷刷站起来，鞠躬的幅度比平时大了许多：“谢谢老师！“
她站在原地，看着孩子们像归巢的鸟儿般涌出仓库。阳光透过新换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整齐的光栅。最后一个离开的是那个圆脸女孩，她磨蹭到门口，突然跑回来塞给贺可卿一张卡片：“我妈妈让我给您的。“
卡片上是稚嫩的笔迹：“贺老师是世界上最傻也是最酷的大人。“背面贴着张便签纸，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和“育英中学教务部张主任“。
第二天面试时，贺可卿才明白那张便签的含义。育英中学的教务主任——一位鬓角微白的中年女性——接过她的简历只看了一眼：“哦，你就是那个自掏腰包给学生上课的贺老师。“钢笔在登记表上利落地画了个勾，“下周一正式入职，带初二两个班的英语。“
走出校门时，贺可卿在公交站台看见了周阿姨。对方假装偶遇地晃了晃手里的菜篮子：“这么巧啊贺老师？“篮子里躺着两颗水灵灵的梨。
“谢谢。“贺可卿突然说。
周阿姨摆摆手，阳光把她耳边的碎发照得银光闪闪：“谢什么呀，我们家小雨这次月考英语92呢。“公交车进站的轰鸣吞没了她后面的话，但贺可卿看清了她的口型——“好老师会有好报的“。
车厢里挤满了放学的中学生。贺可卿抓着扶手，透过车窗看见城市在秋阳中闪闪发光。她摸出手机，三个月来第一次主动点开那个沉寂的家长群，发了条消息：“所有课程圆满结束，祝孩子们学业进步。“然后果断退出群聊。
公交车转过街角，广告牌上的明星正微笑着推销某种理财产品。贺可卿想起那个暴雨天，自己在教室门口拧干衣服时做出的决定。当时以为走投无路的路，原来已经带着她来到了新的风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