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1章 人心
杨百川回家后听到最震惊的一个消息是,贺萍当厂长了。
没错,就是那个戴眼镜、看着闷杵杵的,心里却跟玻璃灯笼似的透亮,收过他一瓶茅台的贺萍!
母亲韩家书讲起这个消息时,牙齿咬得咔咔响:“你说上头是啷个想的,安排那个婆娘来当我们厂长!”
杨百川瞟了母亲一眼:“你领起人去闹噻,喊上头把贺萍撸下来。”
韩家书立马像蔫了的叶子菜,不开腔了。
和母亲的愤世嫉俗不同,他反倒有点暗喜,那瓶茅台算是押中宝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把因果关系搞颠倒了。不是他押中了宝,是那瓶茅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谷草。
在不久之后,审判前厂长的法庭上,那瓶从办公桌夹层里搜出的茅台,连带十捆“大团结”、二十根金条一起,成了定罪的证据。
那时杨百川才恍然大悟,这婆娘早就在布局了。前厂长还憨戳戳地把办公室钥匙交给她,让一切顺利地进行下去。
只不过,厂长下去了,为什么是她贺萍上台,杨百川就不得而知了。
他回家后不久,厂里开了贺萍上任后的首届全厂职工大会,所有曾在背后说她坏话的人都准时坐在礼堂里。
贺萍没像以往那些领导一样从台侧的小门钻出来。
她沿着过道慢慢往前踱,皮鞋底子敲在水泥地上,笃、笃、笃,像座钟的钟摆。
职工们起先没注意到她,有人突然喊了声“厂长”,几百个脑壳齐刷刷转过去。
只见一束白光照在贺萍身上,把她的脸照得煞白,每个人都能清楚看见她的五官。
她脊背挺拔地往台上走去,步履从容,脸上挂着体面的笑容。
那些讲过她坏话的人这才惊觉,自己从没认真看过贺萍的模样。她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刻薄,也不像狐狸精那样媚。那张不算丑陋的脸上,透着股不怒自威的劲儿。
杨百川起先还觉得好笑,又不是演戏,干嘛专门找个灯光师打光。
后来才明白,这是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新厂长的样子,通过眼睛这个最直接的方式(“心灵的窗户”),改变他们以往的认知,让他们真正地将她当成领导。
贺萍踱到主席台上,在一胖一瘦两个副厂长之间坐下,手指头在话筒上弹了弹,炸出两声刺耳的尖啸。
“各位,今天开这个会,有两件事要说:一个是总结本季度的业绩,安排下一个季度的工作;另一个,作为新上任的厂长,我有必要跟大伙见个面,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她突然攥着话筒,站了起来:“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贺萍,1940年生……”
杨百川听到身旁的韩家书嘟哝一句:“哪个不晓得你嘛……”
贺萍慢慢走到主席台沿:“还记得61年,我从西南师范毕业,被分到我们酒厂做文职工作。
起先我还有点不安逸(舒服),跟妈老汉写信都哭了两场。我一个女娃儿家,在酒厂工作,一天跟些酒疯子打交道,像啥子样子嘛!”
底下的老工人们轰地笑了。
在他们心底,厂长本该是正襟危坐、让人不敢直视的模样,哪见过在台上走来走去、说话还这么接地气的,台下的氛围热络起来。
“后来才晓得,跟想象中不一样,我们是一个团结、奋进的集体。”贺萍竟然在台沿上坐下了。
杨百川心想,她到底是稚嫩了些,为了跟职工套近乎,忽略了权威的重要性。
贺萍接下来的举动倒让他吃了一惊。
她掰着指头,一桩桩数起厂里人的事迹:三伏天,王大胡子钻到机器底下抢修,一待一个多钟头,出来时衣服能拧出水,脸上手上全是油污;张素芬夜里守发烧的娃儿,白天照样到车间上工……
韩家书也被提到了,说她三年前的除夕夜,替工友顶班,在车间过了个年。
杨百川扭头问母亲,她却摆摆脑壳,脸上笑眯了:“哪个还记得到!”
杨百川的思绪从耳朵眼飞了出来,悬浮在会场上方,像局外人一样打量众人。
他没有被绕进贺萍的话里,稳住了情绪,这才看穿女人的把戏。
贺萍先前放低了身段,此时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拔高了一些——只有领导才会面面俱到,关注到每个人的生活。
在大家的潜意识里,她悄然树立起了关心员工的形象,而且这种关心的对象不是上司或平辈,而是下属。
一起一伏间,这场讲话,或者说压根就是一场秀,充满了张力。
贺萍接着说:“我晓得,大家平时对我有不少意见。刚来的时候,我年轻气盛,总觉得自己读了几年书,肚皮里有几个墨疙瘩,就比大家懂得多,说话做事可能有些趾高气扬,没考虑到大家的感受。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反思自己的问题……”
她突然弯腰鞠了一躬,顿了顿:“我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缺乏基层工作经验,刚进厂子的时候,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但我有一颗让厂子变好、和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的心。
我晓得,赢取信任不能靠嘴巴说,要靠实打实的行动。以后,我会多到车间里走走,多听听大家的想法和建议,有啥子问题我们一起商量解决。我也会努力学习管理经验,提升自己的能力,争取把厂子带得越来越好。”
他听见父亲杨清淮在旁边跟母亲说:“多好的姑娘嘛,你们平时还总说别个坏话!
韩家书心虚地嘟囔:“我还不是听那些人在乱说……”
贺萍演讲结束时,前排突然不约而同地窜起几道身影,奋力地鼓掌,渐渐地,零零落落的掌声在会场里响成一片。
杨百川却没被打动,反而觉得这个女人手段可怕。这么短时间内就能把原先讨厌她的人的心收走,实在不简单。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她却吹口气就把山挪走了。
回到家时,韩家书把杨百川喊进卧室,反手将门关紧,神神秘秘地讲:“另外那瓶茅台,你给贺厂长送去嘛。”
杨百川感到莫名其妙:“你不是讨厌人家吗?”
韩家书右手挥了挥,赶走一只看不见的蚊子:“哎呀,都是过去的误会!”
“现在又没得啥子事要麻烦她,平白无故送瓶酒啊?”
“啷个没得!”韩家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个娃儿,喊她把你调到办公室噻。整天往乡下跑,走得一身都是稀泥巴,日晒雨淋的,安不安逸嘛?”
杨百川假装思考了几秒,便答应下来。其实他心里另有打算。
他想起上次贺萍说过,让他把小说拿给她看。他知道那可能只是客套话,可偏要弄假成真。
他没送茅台,而是把自己的稿子送了过去。
这样一个有手段、有城府的女人,前途肯定差不了,尤其是在一个市场经济即将席卷全国的时代里。他觉得,自己应该成为她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