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魏晋时期朝隐之风的影响
魏晋社会的一个显著特点是隐逸之风盛行。文人学士纷纷投身于大自然,傲啸林泉,徜徉山水,直接推动了山水诗的兴起。
一 独特的处世之道:朝隐
魏晋时期流行的隐逸和传统的隐逸相比,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它是魏晋士大夫独特的处世哲学及生活方式的表现,是统治阶级内部冲突的一种调和方式。其独特之处在于,它实质上是隐与仕的结合——“朝隐”。
“朝隐”一词并不发端于魏晋。西汉东方朔就曾讲“以仕代耕”,“避世金马门”;扬雄在《法言·吾子》中也讨论过“柳下惠非朝隐者与”。不过,东方朔之辈的“朝隐”主要还是在于“形见神藏”,明哲保身;而西晋以后的朝隐虽仍有明哲保身的一面,但更着重于所谓“澄怀悟道”、抗志尘表的精神追求,是一种高人雅致。它之所以风靡一时,是与晋代特殊的历史条件分不开的。
首先是当权者的支持。像嵇康那样奉“自然”之旨对抗司马氏的“名教”这样的“隐”,固然不为当权者赞同。但是他们对于“户咏恬旷之辞,家画老庄之像”的现实也不能漠视。因此,朝隐作为“名教”与“自然”合一的行动实践,就完全适合当权者的需要。士大夫身在朝,自然是对当权者的承认和支持;同时他们又心在山林,“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晋书·刘惔传》),不致过多地干预朝政,这自然对当权者有利。所以庾峻上疏晋武帝称“听朝士时时从志,山林往往间出”,企图以山林高尚之风来洗革朝廷竞争之习。梁代沈约为武帝与谢朏敕也说:“常谓山林之志,上所宜弘,激贫励薄,义等为政。”(《艺文类聚》卷三七)
其次,魏晋玄学为朝隐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向秀、郭象注《庄子》宣扬“名教”与“自然”合一的同时,也对《庄子》中有关隐逸的思想加以改造,重新阐释,为士大夫屈服现实压力、投靠司马氏政权的行为开脱。它提出“冥”即物我两忘的观点,认为“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庄子·大宗师》注),只要做到“冥”,即使身处庙堂之上,也犹如遁迹山林之中。他们用魏晋玄学中“得意”的理论,把传统观念上隐与仕的矛盾统一起来。从“得意”的观点出发,所谓隐逸,注重的是精神上的超然无累,并不在于行为上的“忽忘形骸”。因此士大夫只要宅心玄虚,就不必轻忽人事。这种理论自然深受在政治风云中漂浮不定的士大夫们的欢迎。《莲社高贤传·周续之传》载:
或问身为处士,时践王廷,何也?
答曰:心驰魏阙者,以江湖为桎梏;情致两忘者,市朝亦岩穴耳。
邓粲在改变隐居初衷时,也据此理回答别人的责问,说:“朝亦可隐,市亦可隐,隐初在我,不在于物。”(《晋书》本传)
东晋符朗所著《符子》中有一段话,把朝隐的奥妙讲得极其生动:
许由谓尧曰:“坐于华殿之上,面双阙之下,君之荣愿亦已足矣夫。”
尧曰:“余坐于华殿之上,森然而松生于栋;余立于棂扉之内,霏焉而云生于牖。虽面双阙,无异乎崔嵬之冠蓬莱;虽背墉郭,无异乎回峦之萦昆仑。余安知其所以荣!”
只要心存玄思,自可领会到玄趣,又何必将朝廷与山林对立起来呢?
再次,朝隐与魏晋以来士大夫生活方式契合。就整个统治阶级而言,就像他们不再把子路“结缨而绝”这类重名节的行动作为典范来推崇一样,也不再把颜回式的箪食瓢饮、居陋巷而乐的俭朴视为理想的生活模式(哪怕是理论上),而公然主张在短暂的人生中充分享受生的欢乐,以“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列子·杨朱篇》就是这种生命观的典型表述。另一方面,为了在政治斗争中全身,他们又主张静默守玄,把老庄玄理作为逃死全身之所,时时以哲理玄机的研讨来安顿心灵。因此,谈玄与享乐的结合,成了他们理想的生活方式。谢安就曾讥笑那些批评他追求享受的人是“未悟之濠上”,有违风雅。要实现这样的理想生活方式,最可行的办法是“朝隐”。陆云虽是一个热心政务的名士,但他的《逸民赋》却道破了“隐”的妙处。他认为隐士之所以“轻天下,细万物,而欲专一丘之欢,擅一壑之美”,就是因为“身重于宇宙”,个体生命重于万物。但是传统的“隐”又过于清苦,有违享乐之旨,也不是士大夫普遍能够做到的,王昶就明白表示:
若夫山林之士,夷叔之伦,甘长饥于首阳,安赴火于绵山,虽可以激贪励俗,然圣人不可为,吾亦不愿也。
——《三国志·魏书》本传
王羲之也说:
古之辞世者,或被发佯狂,或污身秽迹,可谓艰矣。
——《与谢万书》
而朝隐则无此困难了。一边当官求禄,一边挥麈谈玄,不必受肌肤之苦,又得高尚之名,自然很容易被士大夫接受。
最后,遍布山泽间的田庄为朝隐提供了物质条件。西晋皇甫谧的《高士传》中称颜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显然他是依照当时的社会现实,塑造了这么一个有田庄的隐士[18]。《世说新语·栖逸》载康僧渊隐居之地,“去郭数十里,立精舍,傍连岭,带长川,芳林列于轩庭,清流漱于堂宇”,其实就是一个风景宜人的田庄别墅。由此可知,士大夫们是以大小田庄的存在作为“隐”的基地的。
显然在这种历史条件下形成的朝隐是适合整个统治阶级需要的。得势者可以此掩饰自己的物欲,失意者也可以此聊为宽解。他们都可以在朝隐的名号下遁身大自然以逃避现实。
二 “岩穴人情所高”
西晋永嘉过江之后,为了调和南北门阀世族的政治经济利益,王导推行“无为”之治,大倡玄风,“为政务在清静”(《晋书》本传),“宁使网漏吞舟”,不以“察察为政”(《晋书·顾和传》)。他说:“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世说新语·政事》)谢安也主张“镇以和靖”,他说:“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晋书》本传)。他们都以老庄“无为”作为维持政局的一种手段。
在这种情况下,朝隐之风更为盛行,士大夫对山林的向往之情也达到高潮。“岩穴人情所高”(《晋书·谢安传》),所以高官显贵们不仅终日抵掌谈玄,而且和隐士、沙门频繁交往,以示山野之志。更有人为了消解“隐逸”情结,干脆资助别人去当“隐士”。比如郗超“每闻欲高尚退隐者,辄为办百万资,并为造居宇”(《艺文类聚》卷三六)。甚至还出了康僧渊隐居之后“声名乃兴,后不堪,遂出”的笑话。
崇尚隐逸,不仅可以自标风雅,也可笼络人心。所以桓玄想当皇帝,不但要假造“灵瑞之事”,而且深以“历代咸有肥遁之士,而己世独无”为恨,要假造出“肥遁之士”来捧场,于是征召皇甫谧六世孙皇甫希之为著作,送上大量钱物,暗地里令他谦让不受,号称“高士”。谢灵运曾给庐陵王义真献计:“会稽既丰山水,是以江左嘉遁,并多居之……若遣一介,有以相存,真可谓千载盛美也。”(《晋书·王弘之传》)《弘明集》卷六,释道恒也有一段妙论:
国家方上与唐虞竞巍巍之美,下与殷周齐郁郁之化,不使箕颍专有傲世之宾,商洛独标嘉遁之客,甫欲大扇逸民之风,崇肃方外之士。
在这种情况下,隐逸非但不带有传统的反抗“无道”的意义,而且俨然成了太平盛世的点缀。像陶渊明那样厌恶官场而视返回山林为挣脱樊笼的人可谓凤毛麟角,大量的是或身居官职却只言“西山朝来致有爽气”(《晋书·王徽之传》),或身处幽穴却“每致四方诸侯之遗”(《世说新语·栖逸》)的朝隐者。
《宋书·隐逸传》中有一段话,对当时的朝隐之风作了精彩的分析:
夫独往之人,皆禀偏介之性,不能摧志屈道,借誉期通。若使值见信之主,逢时来之运,岂其放情江海,取逸丘樊,盖不得已而然故也。且岩壑闲远,水石清华,虽复崇门八袭,高城万雉,莫不蓄壤开泉,仿佛林泽。故知松山桂渚,非止素玩;碧涧清潭,翻成丽瞩。挂冠东都,夫何难之有哉!
这一段评论,首先含蓄地点明隐逸之风盛行的现实政治原因,又进一步着重指出那些身在朝廷的士大夫们企羡隐逸,所谓“身处朱门而情游江海,形入紫闼而志在青云”(《南史·齐宗室传》),纷纷寄情山水,托身丘壑,这种“隐”实际上是为了欣赏自然美景,追求一种更高雅的生活方式。如此“隐逸”,“何难之有哉”?
三 朝隐的完美实践:寄情山水
朝隐的盛行使山水与士大夫的日常生活发生了紧密联系。
为什么隐逸必定与山林相联系呢?在传统意义上,隐与仕是对立的,仕必然参与人事,要避人事而隐,便只有到人迹罕至、远离尘嚣的山林去。一般说来隐逸之士多奉老庄之旨,《庄子》中提到隐士,就直接把“隐”与山林相联系:
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
——《庄子·刻意》
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
——《庄子·知北游》
厌弃人事的隐逸之士从山林闲处中获得精神乐趣,栖迟山林成了隐士的标识。
但是为什么东汉末年的隐逸之风很兴盛却没有山水诗的出现呢?
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比如文学方面技巧经验积累不够,五言诗体尚未成熟等,但就隐逸本身而言,很重要的一点在于:隐逸虽然与山林有必然的联系,但是否把山林当作审美对象还不是一回事。
东汉末年隐逸之风兴盛的主要原因在于士大夫深怀“大木将颠”之忧。这正如名士郭泰所言:“虽在原陆,犹恐沧海横流,吾其鱼也。况可冒冲风而乘奔波乎!未若岩岫颐神,娱心彭老,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抱朴子外篇·正郭》)荀爽也说:“知以直道不容于时,悦山乐水,家于阳城。”(《贻李膺书》)可见他们之爱好林薮,不尽出于逸兴野趣,根本原因是忧生之虑。至于焦光、扈累、寒贫这些“性同禽兽”的隐士,行为癫狂,表现出一种苟活乱世的绝望心理,与领略山水之美实难相涉。到竹林七贤把手入林,方开向往自然的一代风气。
不过,山水诗作为门阀世族、士大夫的精神活动的产品,它虽可以在嵇、阮诸公有叛逆色彩的林薮之好中萌动,但是只有当山水普遍地与士大夫日常生活及精神发生联系,酿为一代浓厚风气的情况下,山水诗才能获得生殖的社会土壤而兴起。显然,这是传统的隐逸所不能提供的。
而朝隐之风的流行,正好提供了这种社会土壤。朝隐使“隐”与“仕”的界限从理论上和形迹上都消失了,朝廷与山林的沟堑从心理上消失了。只有在这种特殊隐逸形式下,传统隐逸中孕育的对山水自然的热爱,才真正蔚为浓郁的时代风尚。因此,使朝隐之风得以兴盛的政治形势、学术理论、谈玄与享乐相结合的理想生活方式,以及经济条件等,正是山水诗大量兴起所需要的社会历史条件。
特别是东晋以来,不管是“寄人国土,心常怀惭”的晋元帝,还是曾在新亭对泣的士大夫们,都纷纷在向往山水的风气中,逃遁山河残破、国土沦丧的现实。他们或是与林泽鱼鸟相亲,或是穷名山泛沧海,“当以乐死”(《晋书·王羲之传》)。把因现实矛盾的冲突而感到的苦恼迷茫,通通用清幽的山水之美和虚寂的玄理来排遣,并借登山临水、啸傲林泉来为他们的享乐生活添加几分雅致风韵。他们眼中的山水林泽,已不是远祸避世之所在,而成为赏心乐事的审美对象。这一变化,东晋大隐士戴逵讲得很明白,他在《闲游赞》中写道:
且夫岩岭高则云霞之气鲜,林薮深则萧瑟之音清。其可以藻玄莹素,疵其皓然者,舍是焉。故虽援世之彦,翼教之杰,放舞雩以发咏,闻乘桴而懔厉。况乎道乖方内,体绝风尘,理楫长谢,歌凤逡巡,荡八疵于玄流,澄云崖而颐神者哉!然如山林之客,非徒逃人患,避争斗,谅所以翼顺资和,涤除机心,容养淳淑,而自适者尔。况物莫不以适为得,以足为至。彼闲游者,奚往而不适?奚待而不足?故荫映岩流之际,偃息琴书之侧,寄心松竹,取乐鱼鸟,则澹泊之愿于是毕矣。
戴逵认为山林有种种妙处,适合于养生全性之士居住,即使是孔子那样的圣贤也有山林之好,何况心存玄思的人呢!他特别强调指出:向往山林,不是为了“逃人患,避争斗”,而是为了陶冶精神,领略逍遥自适的乐趣。显然,他对隐逸的看法与前面提到的郭泰、荀爽很不相同。在东晋之后有的人还专门要求到名山胜水之地去做官。
总而言之,朝隐使得传统隐逸中的山水之情得到普遍的认同,促使山水成为审美对象而与人们的生活发生联系。士大夫们把寄情山水、优游岁月当作朝隐最完美的实践,当成谈玄与享受相结合的生活方式的最切实的实践,使欣赏山水成为一代风尚,直接促使了山水诗的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