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道光年间长江水患的原因
罗尔纲
一
长江水灾在古代是少见的,到清朝道光年间水灾乃迭告,时人称为几与“河淮并亟”[1]。计道光三年(1823)大水,十一年(1831)、十二年(1832)、十三年(1833)、十四年(1834)、二十年(1840)、二十一年(1841)、二十二年(1842)、二十四年(1844)、二十五年(1845)都有水灾,二十八年(1848)又大水[2]。而二十九年(1849)灾情尤为严重,《清史纪事本末》称为“水之大,为百年所未有”。
关于道光二十九年这一次大水灾,文献上是有比较多一些记载的。这一年夏天,江苏、浙江、安徽、湖北等省都多雨[3],江南各地尤甚。自四月底起大雨,经五十多天才停[4],故江湖并涨,苏、浙、皖、鄂四省都成大灾;湖南、江西两省亦成灾。水灾起于五月,到秋天未退,江南、浙江、湖北各省乡试都致改期举行,灾区被淹,前后差不多共四个月,而江苏丹徒县至三十年(1850)水还未退[5]。姚莹《江宁府城水灾记》[6]述南京的灾情说:
阛阓深六七尺,城内自山阜外,鲜不乘船者,官署民舍胥在水中,舟行刺篙于人屋脊,野外田庐更不可问矣。人被淹且饥死者无数。或夫妇相携投水中,或男妇老稚相结同死。破屋浮尸沿江而下,以诸省复被水,且甚于前年也。
缪梓《秀水县征信录序》[7]记浙江秀水县的灾情说:
自吴、越溯江而上,踰洞庭至沅、湘之间,尽楚南界郡数十,州若县数百皆水,江湖并溢,山谷巨石自走,夺民田,坏庐墓,漂溺人畜,死无算,垂白者以为未之见也。浙境东仰而西下,嘉郡辖七邑,秀为最下……上下交汇,水患异甚。……房屋皆沉,余尽没,扉瓦鳞鳞浮水面,民扶携老幼寄小舟,系树梢,接浮萍以食,或蛾伏高阜僧舍,或走乞城郭,露宿檐霤间,琐尾颠踣,非流民图所能悉绘也。
据骆秉章《自订年谱》记所见武昌大水情况,城不没者止一版,城内水深至檐。外出都须乘船。其灾情当更甚于南京与秀水。考这一次大水灾,汉口水位为五十二尺八寸,较1931年长江中流大水灾水位低八寸[8],但此次灾区共江苏、浙江、安徽、湖北、湖南、江西六省,而1931年灾区则限于长江中流,又此次灾区被淹时间几四个月,而1931年水灾起于8月19日,至同月29日水势已退落[9],故此次水灾与1931年大水灾相较,其灾情应更为严重。当日以武昌一地的灾民计,便有十六万三千人[10],其他各处未详。案1931年长江中流水灾,据全国水灾救济总会报告,有二千五百万人口直接受灾,其中40%的人口,一届冬令,被迫逃亡,灾区内计损失作物九万万元,全体损失达二十万万元,其灾区虽在长江中流,而受其影响的人口达四千三百万人[11]。则此次损失的重大,与灾区内受灾人口之多且惨,及灾区外间接受影响的人口之众,可以想见。
道光二十九年这次大水灾情的严重,固不待说,当时其他各次也都是连年水灾,饥馑相望。
二
道光时长江大水的原因何在呢?史家未有记载。我们稽考文献,看出两个原因:(1)地主恶霸围筑江湖作田占垦,与水争地,致失却沿江湖泊蓄洪的原有效能;(2)烧林、垦山,沙土遇雨冲入江中,致淤淀日甚,河床高仰。
地主恶霸围筑江湖作田占垦,由来已久。康熙中,江苏巡抚赵士麟《抚吴条约》述江苏的情况说:
苏、松、淮、扬等郡附近海口去处出水滩沙,悉系豪强作堤占业,或升科,或不升科,致经流之路渐窄,旁溢之害愈滋,此有关农政国课不小。地方专管水利官巡行查核,宜撤者亟撤,宜报闻者具牒以闻[12]。
乾隆二十二年(1757)上谕述西湖情况说:
西湖之水,海宁一带田亩藉以灌溉。今闻沿湖多有占垦,将来湖身日渐壅塞,海邑田亩有涸竭之虞,于水利民生均有未便,除已经开垦成熟者免其清出外,嗣后不许再行侵占。
浙江巡抚杨廷璋复奏说:
此项田地多碍水道,若仍准留,恐日渐淤塞,请概令开挖归湖,照苏堤式沿岸栽柳以防侵占,根株盘结。亦可固堤。
乾隆同意了他的建议[13]。乾隆二十八年(1763)六月,署湖广总督陈宏谋也奏洞庭湖的情况说:
洞庭湖横亘八百余里,容纳川、黔、楚之水,滨湖居民多筑围垦田,有与水争地之势,从前虽经刨毁,尚有未尽。致湖面愈狭,漫决为患,请多挖水口,使私围尽成废壤,自不敢侥幸再筑[14]。
同上引这几条谕旨、奏章、禁约,自康熙以后,散见于《东华录》《清史列传》及私家文集的不少。可见当时地方恶霸围筑江湖,特别是围筑湖泊作田占垦的事由来已久。政府虽有禁令,可是,往往只是一纸具文,围筑日多,湖泊愈狭,就逐渐失却沿江湖泊蓄洪的原有效能。这是道光时长江大水的最主要的一个原因。
焚烧森林的事件,是嘉庆初年白莲教之役,起义军在郧阳山中深林作战,清朝统治者把这一带森林焚烧净尽。道光二十九年,龙启瑞《由汉川至江陵见堤间居民有作》[15]一诗有句道:
汉水发源陇山腹,峡口金牛万峰簇。纡萦荡潏下秦关,十里川流几九曲。郧阳搜山村木尽,春雨洗沙日万斛。
自注道:
乾隆、嘉庆间,川、广教匪滋事,遁入楚之郧阳山中,王师过而歼之,深林密菁,焚刈殆尽,自是山民垦荒作田,春雨一洗,则泥沙俱下,下流因之壅塞矣。
垦山的事件,则起自雍正、乾隆以后,地主阶级兼并土地日烈,失了土地的农民,无地可耕,被迫到荒山上去垦山为生,初时人们不曾注意此事对水利的关系,到道光时才有人看出来。道光时夏炘任安徽婺源教谕,他在《讲约余说》[16]里记道:
垦山贻害匪浅,婺邑尤甚,他处多由于棚民,婺则自垦,自种苞萝芋薯之类,所得有限,而土既掘松,一经大雨,水挟泥沙而下,山溪为之壅塞,渐淤渐高,旱则不能蓄水,潦则泛滥无归。
道光三十年十月辛巳谕内阁也说:
御史汪元方奏浙江水灾多由棚民开山,水道淤阻所致,请饬查禁等语。浙江杭州、湖州等府属近山各县,多有外来游民搭棚群聚山中,开种苞谷,翻掘山土,以致每遇大雨,沙砾尽随流下,良田化为硗瘠,下游溪河受淤,水无去路。近年雨水稍多,漫溢成灾,实为地方之害[17]。
森林被焚斩光了,就不能发生保固水土的作用;垦山开荒,则土砾掘松,故每遇大雨,水挟泥沙而下,冲入江中,致淤淀日甚,河床高仰。这是道光时长江大水的第二个原因。
地方恶霸围筑江湖作田占垦,与烧林、垦山这两种事件,都远起于道光以前,积下了一两百年的祸根,到了道光年间,它的祸害才发作。这种因果关系,当时关心水利的人们是看得出来的。如魏源《湖广水利论》[18]述长江水患的起源说:
历代以来,有河患无江患,河性悍于江,所经兖、豫、徐地多平衍,其横溢溃决无足怪。江之流澄于河,所经过两岸,其狭处则有山以夹之,其宽处则有湖以潴之,宜乎千年永无溃决。乃数十年中,告灾不辍,大湖南北,漂田舍,侵城市,请赈缓征无虚岁,几与河防同患,何哉?……承平二百载,土满人满,湖北、湖南、江南各省沿江沿汉沿湖向日受水之地,无不筑围捍水成阡陌,治庐舍其中,于是平地无遗利。且湖广无业之民,多迁黔、粤、川、陕交界,刀耕火种,虽蚕丛峻岭,老林邃谷,无土不垦,无门不辟,于是山地无遗利。平地无余利,则不受水,水必与人争地,而向日受水之区,十去五六矣。山无余利,则凡菁谷之中,浮沙壅泥,败叶陈根,历年壅积者,至是皆铲掘疏浮,随大雨倾泻而下,由山入溪,由溪达汉达江,由江汉达湖,水去沙不去,遂为州渚,渚日高,湖底日浅。近水居民又从而圩之田之,而向日受水之区十去其七八矣。江汉上游旧有九穴十三口为泄水之地,今则南岸九穴淤,而自江至澧数百里公安、石首、华容诸县尽占为湖田,北岸十三口淤,而夏首不复受江,监利、沔阳县亦长堤亘七百余里,尽占为圩田。江汉下淤则自黄梅、广济下至望江、太湖诸县,向为浔阳九派者,今亦长堤数百里,而泽国尽化桑麻。下游之湖面、江面日狭一日,而上游之沙涨日甚一日,夏涨安得不怒?堤垸安得不破?田亩安得不灾?
李祖陶《东南水患论》也说:
天下之患有积之数百年之久已成痼疾,及今治之尚可以救,再迟数十百年则病入膏肓,其患有不可胜言者,东南之水患是也。……道光甲午(1834)予馆吉安府鹭洲书院为张南山司马《书黄梅御灾录后》,谓:“南纪之有大江,犹北纪之有黄河,黄河水狭泥沙,性善怒,惟有以堤则水,以水攻沙,庶可保全旦夕。南方则厥土涂泥,又处处石山高耸,沿江绵亘,以御其暴,故水患时有,民亦不致荡析离居。乃数十年以前,水患未剧,近岁则频频告灾,无异于河,固由辛卯、壬辰、癸巳(1831—1833)雨水过多,然雨止而水不即退,有延至二三月而后田土涸出者,其故何也?则以大江两岸处处围地为田,与水争地,故致横溃四出而不可止也。且潴两湖之水者南莫过于洞庭湖,湖旁为人围占,湖不容而溢于江,荆州、沔阳遂处处为患,通湖北之流者北莫过于汉水,汉水自襄阳南下折东至汉阳府,下流水面狭于上流,堤逼水筑,水涨无可宣泄,汉川、天门等县遂长在水中。……至黄梅以下,则江、汉与彭蠡会,禹贡所云三江也。水势洪大,倍逾黄河,而处处围田,处处作室,江面渐狭,江水遂不能畅流。且地尽垦辟,沙土无草根坝住,雨即涌入江中,江亦渐浅。夫江面不阔,则容水不多,江底不深,则泄水不快,加以淫雨连绵,蛟螭怪发,安得不横溢为患。……”其时予尚未与吴竹菴司马相交,文亦统论东南而非指江西。后竹菴以所著《此君园稿》付予勘校,得见稿中之文有与予暗合者。其记《登新吴文昌阁》也,谓:“文昌阁居考棚之中,西望远山隐隐,杳与天际,相与论棚民开垦之勤,稻畦竹林与山俱上,桑麻鸡犬,如在云端。然而地力尽开,山皮亦破,骤雨冲激,往往淤塞良田,填高河路,桑海变迁,将有贻患于数百年之后者。乃生齿既蕃,无田可耕,遂至斩山布种,跨岭植松,固缘人力之勤,亦迫谋生之亟也。”落落数言,祸之根已揭出矣。……其为《江西水势论》也,曰:“沧海果可为桑田也哉?其说近于荒唐。其变由于积渐,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予到江西三十年,今昔情形已有月异而岁不同者,如水势日涨,河道日浅,不知伊于胡底也。自戊辰(嘉庆十三年,1808年)需次豫章郡,无论公所民房未有以水为宅者。今辛卯(道光十一年,1831年)以后,水灌城内,淹没数次,自东大街而东,房内水迹皆及墙腰,沿城居民以堤为命,荡析离居,几不能胥匡以生矣。然而河道转由此日浅,十年前粮艘不闻起剥。今起剥不止一处,即出江以后,闸河亦处处浅阻。夫豫章各郡之所以浅,由山土开垦之日淤;闸河以北之所以浅,由河工挑挖之不力,而其源则因湖口狭而江水壅,江水高而湖水滞。近湖口又生洲数里矣。湖水艰于出,乃浸溢于江西各郡,水涨时则忧其深而不安于居,水涸时又忧其浅而不利于行,虽有智者不识将何以善其后也!……”
魏源说当时围田由于“土满人满”;吴竹菴说垦山由于“生齿既蕃,无田可耕”,实则围田乃由于地主恶霸的霸占,上引清朝统治者的文书已经说明。而当时农民无田可耕,被迫垦山,乃由于地主阶级兼并所使然,而不是什么“生齿既蕃”。这都是地主阶级分子歪曲事实的说法。但是,除此以外,魏源、李祖陶、吴竹菴三人,对当时长江水患原因的研究,都提出了由于围田与垦山这两个原因。他们都用透彻有力的论证,作出了同样的结论。
三
我们现在试从历史的角度来对上引文献和当时人的讨论,作一初步的考察。
据文献记载,道光年间长江大水在气象关系上还有一个多雨的原因。但是,假如当时长江两岸湖泊没有失却原有的蓄洪效能,河床又宽深,而沿岸山岭复有森林以固水土,那么,即使多雨也未必成灾;即使成灾也不会造成那样的大灾,这是可以断言的。因此,多雨不能算是一个主要原因。
其次,我们要论魏源、李祖陶、吴竹菴诸人的论证是不是正确呢?他们的结论是根据历史事实,和他们几十年来的亲身观察,从长江水患未发作到逐渐发作,以至大发作,对全部过程进行分析研究之后得出来的。因此,我们认为:他们所提出的当时长江水灾是由于围田与垦山所造成这一个结论,是有根据的,因而是可信的。
魏源诸人只提出长江水患的原因,还没有提得出救治的方法。但魏源却在一百年前就大声呼吁说:“下游之湖面、江面日狭一日,而上游之沙涨日甚一日,夏涨安得不怒,堤垸安得不破,田亩安得不灾!”他竭力指出用堤防来保障长江的方法不再可恃。这是值得十分重视的。今后长江治本大计,断不能赖堤防为之保障。而根据病源,对症下药,必须恢复长江两岸湖泊原有的蓄洪效能,应以利用沿江湖泊蓄洪为治理长江的首要原则。至于疏浚河床,广植森林,也都是一些应有的措施。
治病必须寻源,治理长江也要知道长江水患的根源。我们认为清代有关道光年间长江水患的文献和当时人的研究论证,对我国今后治理长江是会有参考的作用,所以加以辑录,并略论于上。错误的地方,敬请同志们指教!
(原载《江海学刊》1961年第9期)
[1] 魏源:《湖北堤防议》,见《古微堂外集》卷六。
[2] 据李富孙《校经宝文稿》卷第五《下乡劝输给赈有感》一诗、梁章钜《退菴自订年谱》、李兆洛《养一斋文集》卷一三《沈君梦塘传》、李祖陶《经世文续编》卷九三《东南水患论》及杨彝珍《移芝堂全集》卷一三《叙灾》《李文恭公奏议》卷一八《附奏缕陈办赈情形片子》《续纂句容县志》卷一九《祥异》《金坛县志》卷一五《祥异》。
[3] 据道光二十九年六月癸未谕,见《道光东华录》卷二九。
[4] 据《同治上海县志》卷三〇《祥异》《川沙厅志》卷一四《杂记》《南汇县志》卷二二《杂志》《青浦县志》卷二九《杂记》《宝山县志》卷一四《祥异》《嘉定县志》卷五《几祥》《娄县续志》卷一二《祥异》。
[5] 据《丹徒县志》卷五八《祥异》。
[6] 见姚莹《东溟文后集》卷九。
[7] 见《缪武烈公遗集》。
[8] 据《察勘沿江灾情报告书》,见民国二十年九月十五日《时事新报》。
[9] 据《察勘沿江灾情报告书》,见民国二十年九月十五日《时事新报》。
[10] 据杨士达《书张武昌救荒事》,见《皇朝经世文续编》卷三八。
[11] 据《新中华杂志》三卷二十一号译孟长泳文,《密勒评论》一九三五年十月十二号。
[12] 见《读书堂绿衣全集》卷四五。
[13] 见《清史列传》卷二一《杨廷璋传》。
[14] 见《清史列传》卷一八《陈宏谋传》。
[15] 见《浣月山房诗集》卷二。
[16] 见《景紫堂文集》卷六。
[17] 见《咸丰朝东华录》卷五。
[18] 见《古微堂外集》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