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甲录卷三

同治八年己巳二十七岁

仍教读何云楼家。岁试王子堃取古，正场果列第一，刘慎菴第二，而余则第三，皆秩五文会中人，题为“子曰：知者不惑”二章，宗师则杨振甫庆麟也。观风榜出，仍余第一，题为“是故君子先慎乎德”一节。余与杨超同号，伊不能完卷求为代作，一挥而就亦列一等。次女生。

同治九年庚午二十八岁

受本集卢良弼清襄聘，学在伊本宅。是科王子堃中第七名举人，余与刘慎菴均堂备，何子衡亦荐卷，会课之效也。首题为“子曰：古者言之不出”三章，次题“既禀称事”，三题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余三题，渑池县新举人范西白借刻，王子堃与之也。

同治十年辛未二十九岁

学移东行宫，东主仍卢良弼。王子堃联捷，题有“子曰：信近于义”一章，余闻报，不胜狂喜，一以与之交厚，一以用功便中，可破俗人命定之说，而人人皆思自奋也。闻王得即用，自京回，徒步三十馀里往叩喜，以伊上有慈亲也。嗣王开贺后，来吕潭谢客，主（住）屠户栾同心家，其同行者则刑房，经承王国宝、太康县财主张百川皆新订交，更以侄女字张侄结为姻亲焉。余心即疑之，然以为寒士行权不得不尔也。嗣湖北丁忧回，追逋累累，概置不还，凡前助伊者结为仇雠，以致大不理于众口。放赈至余集，并未一顾，余始叹知人之难，而不变塞之未易言也。然作官有精明强干之目，惟不善处乡耳。语云“好人未必即好官，好官未必即好人”，其阅历之谈哉。余得功名，屡受人助，稍有赢馀即令舍三弟先为酬之者，有鉴于王也。王故于广西，归家以亲族鲜有合者，其子侨居周口，闻财亦荡废不少矣，惜哉。

同治十一年壬申三十岁

学仍在东行宫。岁试古学，正取题为“山公启事”，以甄拔人才，各有题目为韵。余向不作赋，为来年拔贡试之，竟蒙何铁生金寿宗师赏识，评曰“蓬蓬勃勃，笔甚不俗”。正场题诗曰“奏假无言”，取一等第五，他人皆作单句题，余以半面关动法行之，缘所假者，神所感者，实人也。故余作评曰“笔意空灵”，而为某代作则评曰“空灵合度”，文真有定价哉。

同治十二年癸酉三十一岁

受崔桥南周冈周长春聘，本集诸生徒多从之。科试取古赋，题为“仇书千卷杂朱黄”，以题为韵，评曰“赋有笔气”。缘余不工骈俪，似对不对，全以气行也。正场一等第一，题为“子路问政，子曰先之”，评曰“规翔矩步”。文不见佳，大致充适耳。拔贡场题“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一章，余不能书，无意争胜，以段落行文一挥而就，竟入选焉。宗师评曰“水流花放，极见自然”。揭晓后谒见，则曰：“贵县善书者，有人作则，以尔为第一，总以作为主也。”三弟染、妹丈聂树芳，本集门人何绣之皆入庠，太康亦进数人，一时师生称极盛焉，时五月也。六月中旬赴省会考，题为“敏于事”三句。余生平以未课大梁书院为憾事，时值决科，李仲庚代余报名，遂应课，题为“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取超等第五十五名，阅卷者深加赏识，所批甚多，仅记有“笔意沉挚”四字。余初到省住西大街福兴客寓，同居者沈邱、韩少坡同苏同年也。先是宗师出诗题三十，令会考时缴卷，余置未作，嗣以事赴郡，诸同年皆脱稿，异日同见，倘蒙诘问，其何以对？然为日已迫，自作实有未暇，乃以题付李雨人，倩其代作，临行索稿仅成四诗而三缄其口，一首颈联以圭磨，复继南押韵而无上句，遂挟去。到省，诸同年约见宗师，以余诗故令迟一日。余时作时写，夜以继日，尚短三五首，而灯光闪灼，虫飞薨薨，大雨如注，院水溢入屋，几无着足地。少坡数促余眠，余亦倦甚，伸床褥卧，继思短诗未写，明日易为三缄其口，首尚缺一句，非补足不可，复就床前设座对窗坐，未及凝思，闻塞塞有声，以为虫蝎类耳，讵屋后墙忽倾，泥土压满床褥，床足深入地尺馀，其不及余身者，其间不能以寸。少坡闻声急呼，赤体起视，不知余犹未眠也。噫，亦危矣哉，非此一句诗将成齑粉矣，遂弃不作，呼店使者设榻于外而宿。次早方熟睡，店主人郎某大叫曰：“里间墙塌，外间墙独可不塌耶，何仍在此耶？”急令余与少坡同移出，且曰：“鱼市口二烟匠被房倒压毙，祥符县方诣验。非先生命大，早睡一时惹出大祸，余即倾家矣。盖祥符差役凶恶，官一相验，非数百千不可也，余先若无事，闻郎语稍有惧心焉。”少顷又曰：“先生今科必中。”越日移东棚板街小寓，陈郡诸同年惟少刚荩臣廷弼一人，场后归重阳，二更报到，中第四十一名举人。罗万二先生皆中第四十一，师徒名次相同，亦奇矣哉。首题为“信以成之”，次题“夫政也者，蒲芦也”，三题“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诗题“兰叶露光秋月上”。得光字。房师为己酉拔贡康麦生曾定，座师则郑芝严嵩龄、王莲生庆祺也，由是积债愈多，转受功名之累矣。未揭晓前，先君梦三人送匾，一白须老翁迎之，似主人，然极为照应，三人与老翁叩头毕，并与先君叩头，老翁曰：“将来汝老于江淮间。”醒深异之，嗣报喜三人即梦中所见者，送匾事已验，惟“老于江淮”不知何祥。后先君客卒于界首集，集江南地，河则淮水也，始知凡事皆有前定云。次侄翰芬生。

同治十三年甲戌三十二岁

仍在周冈教读。赴京会试，题为“子曰：君子坦荡荡”，余卷已中，以二场用元默二字，恐干磨勘摈之，此机一失，从此蹭蹬十八年，直至庚寅于无意得之，人真不能与命争哉。落第后在琉璃厂翰华斋买对扇，接家报二月十五日得子，即以翰华名之，字之曰“朴卿”，恐其华而不实也。济之以朴，其华实并茂乎。先慈以前得孙四皆未成人，故不名，以此乃呼之。此乃俗语不洁之意，想是疵癞二字转音。自去岁五月至落第归，一年之中应事多，用心少，而病渐差矣。

光绪元年乙亥三十三岁

辞周冈馆，设馆东行宫，生员束脩十千，童生束脩五千，寒士束脩不受，扶太两县二十馀人，极一时之盛。是科三弟染荐不售，题为“子所雅言”一章。

光绪二年丙子三十四岁

会试落第，题为“康诰曰：克明德”二节，文批“轻圆流利，备荐”。仍设馆东行宫。七月二十六日，丁内艰。余向不佞佛，以所讲因果报应为劝善，立论亦不甚恶之。先君尝言，与粗人说话，若不动以因果报应而告以安命之学，伊从何理会？故每见佃户则曰“不信大夫吃大黄，不信鬼神听打雷”，盖欲以因果报应坚其向善去恶之心也，故余家劝善书最多。先是先慈得胃气症，或经年一犯，或数月一犯，百药罔效，愈治愈甚，迨至丁卯己巳间，几于无月不犯，甚且一月数犯，犯时脐硬如铁，疼不可耐，号泣之声震动四邻。为人子者欲治无策，欲代不能，惟有呼天痛哭而已。因思灶神为一家主，为文祷之大意言家慈一生惜老怜贫，孶孶为善，不应得此酷报，即偶有过犯，亦属无心，神当原宥，并祈以身代之等因。缮就于灶神前焚香哭读，读毕又哭，自辰至酉跪而不起。恍惚间有白须老翁拄杖呼曰：“何劝善醒无所见。”又哭又呼，如是者三。始悟灶神教我，适先君买暗室灯一部在侧，即许捐送三十部。继思此不过数千铜钱耳，何足为善，何足感神，又于灶神前发愿每朔望食素，跪诵《金刚经》三遍。如是者三年，即在科岁试亦借静室诵之，不稍间。由是病犯较稀，然终难脱。然一日先慈方盥浴，忽面赤发笑，言语不伦，似疯似颠，起而欲舞。余泣曰：“一病未除，又添一病。”是余求神之心不诚也，急延医治之，进以清痰药三二剂，遂止，而胃气亦渐好，乃知前日之作疼皆痰为之，但开胸利气无益也。此后或终年不犯，即犯亦不甚为害矣，然此次见背仍由旧症云。先慈一生勤俭内政，井井有条，尤喜周济贫人，邻家女皆教以缝纫，嫁时又出资助之，其老而无能者时与以敝衣干粮，不使冻饿毙，故殁之日妇女迎门哭者络绎不绝。而徐氏、何氏、王氏尤尽哀伏地不起焉，非平日所感之深而能如是耶。

光绪三年丁丑三十五岁

受高柴集南周冈聘，时从余受业者柳禄卿、杨九丹等皆高柴集左近人，故有是举。自去岁至今，久旱不雨，山、陕、河北、河南府、陕州、汝州等处皆人相食，吾扶以有双洎河运粮，死者较少。先君以累债甚多，欲贩粮得利，苦于无本，乃与赵惟一、李光宇治国同伙赴槐店集、界首集一带运粮，一船可得利百馀千。时地自耕种，先兄以牲口无草料，运粮一车亦可得利十馀千。故人多乏食，余家独无缺，且亲族待以举火者数家。九月余由馆回，值先君出门，余送上船，走至纪家门口，先君厉声止之，余不敢强，郁郁而归，那知此即永诀之日也，至今思之犹为抱恨。有南王庄李昆山者，乳名石头，以供卖估衣店面与先君有旧，咸丰之乱又比邻居眷属，亦常相往来，余见则以石头叔呼之。伊使聂氏妹会钱数十千，先母之手也。嗣伊移乡，至期遣人往问，伊持地契数纸，欲作当以抵，余以聂氏妹事不能自主，谢之。伊归夜自缢，伊妻欲生事，伊子李臭止之。余闻而往吊，并唤其子于前，问曰：“昨日见石头叔并未强讨，亦未口角，何故自缢，其不收地契者，恐以账折产，有碍交情也，究竟归作何语？”李臭曰：“我父回家，但说你二哥说的甚好，不收地契亦不急要钱，然彼是免辈，越不要越不好不还。若他父在家，便可强将地契掷下，思想无法，要把人急死之语。余好言劝慰，谓如此交情，晚还几天钱何妨，那知我父心窄，夜即自缢，实未说出一句二哥不好，想是命该如此。”嗟嗟，为数十千钱致一父执不得其死，真令人愧悔无地，早知此，何妨将地契留下，或曰留下地契，伊若归而自缢，则更有威逼之嫌矣。总之，看财奴视财重视命轻耳。因将聂氏妹钱垫出，并酌与丧资，以补余过。余生平无亏心事，惟此事每一念及，即为疚心，以死虽不由逼，而究因我也，故嘱三弟常恤其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