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甲录卷二

咸丰九年己未十七岁

在贼中。正月初三日至亳州，住王老玉家。初十日与先君相见，不觉痛哭。十五日至家，见先慈又痛哭，诸亲友均来问视。自入贼至到家八十日，事载《蒙难追笔》，故从略。二月，贼又至，全家避难扶沟城东门里刘家祠堂对门。时寨未修成，贼见恨之，集中房屋烧毁甚多，独余房无恙。有被虏者出，语人曰：“有贼首传令曰：此柳善人家宅，先君一生修桥补路，惜老怜贫，时余集正盛，颍、亳逃荒者多至，男则先君与以资本为生活计，女则先慈助以针线，故有是称。毋得焚烧，器物亦毋得损坏。”有小米三十石杂于谷糠中，一粒未少，故合家得无饥。然祥盛号占本三千馀串，半非己有，尽被抢劫，仅馀赴项城一棚，值钱五六百千。从此，逋逃盈门，避债无台，先君坠入愁城矣。嗣将所剩货物尽行还账，祥盛号从此歇业，不再开矣。先君常语人曰：“庄稼钱，万万年，生意钱，六十年，衙门钱，当下还。”买卖非其本心，不得已也，故弃商归农。余之做官不斤斤于利者，守先君之训，恐为子孙造孽，多出败类也。先君一生无多友，一贺万钟，周口人，一王汝弼，西府人。贺行止不检，有货殖才，先君引入福隆号，以能受约束，为开股分，娶妻生子。先君辞福隆号，贺适归家，或谓有接隆号意。嗣病故，应得利钱一百馀千，促其家人来取。贺兄某，以子幼，恐到手废弃，恳为代存。先君以孤儿寡妇，只有此款，按月二分生息，并立借字与之。此一事也。王无才而老成可靠，引入福隆号管帐，并令其子名交泰者，入号学习，一切衣裳鞋袜皆先慈任之，视之一如己子。先君辞福隆号，王归老，带交泰于祥盛号，以能任服役劳，每年为处身价钱十八千，嗣以故人子，改为股分，冀可多得。此又一事也。讵上匪至，抢劫一空，即变产亦不足抵外债，贺则持字来取款甚急，与以马一匹，浼邻人王钦老关说，停利缓期卒偿之，不欠分文。王则不认股分，按身价索钱不容缓，股分必得利而始分，本已亏折，何利之有？身价则不问亏本与否，皆须与之。先君亦如数与之，贺去百馀里，断绝往来。王，余入庠后曾一见之，潦倒从人，不久死矣。先君每一言及，为之伤心，故嘱余兄弟，无轻与人联交。余家有石碾二，归家难坐食，日帮同先兄操作，不复言读书，以束脩无资，不敢向先君开口也，然亦何尝一刻忘读书哉？麦后，复从王君锡先生读，王钦老之请也。向来入学出入起居皆与先兄同，自是以家计艰难，先君决不令两人读书，而先兄遂与工人伍，不堪其苦矣。然暇时犹作文，读书之心不死也，直至癸酉，余登贤书，家累日甚一日，始不设是想。意俟家道稍裕，为报捐功名以荣身，讵知天不如愿，竟三十九岁而抱憾以殁也。悲哉！先君自失血后，每日不离丸药，前被贼虏，药未遂身，从此离开，而日壮一日矣。

咸丰十年庚申十八岁

改从何允若先生读。始应童子试，被落。时值冬月，往来皆踏冰雪行，不觉积愧生奋，然以曾历贼中之苦，不敢怨尤也。

咸丰十一年辛酉十九岁

改从张震寰铎贡生读，学在白衣阁。先君与张纪瑞夫子等作东关聘也。先生以所读文不足为训，令改读《八铭塾钞初集》，初不甚了了，久之渐觉有味。三月之间，将旧日俗套，一洗而空，改入正路者，先生之力也。间于暇日问先生曰：“文即入极品，亦取功名而已，请先生示以作人之法。”先生喟然曰：“汝竟能见及此耶！作人何法？勉为忠孝而已。弟子入则孝贤、贤易色二章，终身行之不尽。自古名儒经纶，名臣事业，皆不外此。赵中令谓以半部《论语》治太平，实则不必半部，即此二章已足。孟子‘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亦此意也。《语》曰：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汝之问正与此合。不能敦品，一意轻薄，虽善作文，弋取功名，人亦不齿。如张某者，讳其名。新科孝廉也，尚得为人乎？不意汝竟见及此。”又曰：“作人必自家庭始，未有不孝而能忠者，亦未有忠不由于孝者。汝其勉之。”余之所以稍知自爱，不入匪类者，亦先生之力居多。县试终覆，县大堂有颂某邑侯楹联云：学优仕，仕优学，双洎之间共推北陈良吏；宽济猛，猛济宽，伯淳而后重颂东里惠人。李晓山笔也。偕诸友同观，咸称属对工稳。余曰：“余不爱其词，而爱明道子产之为人。一吾乡先贤，一吾县名宦，他日作官，吾辈当则效之，无徒于词章留意也。”众以为狂，皆掩口去，于是遂有狂名焉。先君诸事小心，为原籍陕西，恐人阻考，先捐监生入籍，又与南关柳茂之后认为宗家，实则并无阻考之人。嗣余中举后，南关谓余借伊三代，职是之故，无稽之言，何足深较哉？然先君实有借重意，不得以无人阻考而即外之也，故余待之加厚云。

同治元年壬戌二十岁

仍从张先生读。从此知行并进，获益良多，府试终覆，定案二十五名。七月初三日娶李氏，雨淋漓不止。是日课期题为“战必克”，未尝停作。时读《小试文约选》，颇有心得，文多行机，以段落出之，甚为先生所许。十一月院试补博士弟子员，题为“匡人其如予何，太宰”，宗师则景剑泉其浚也。扶沟积习，获隽者出同寓房价及执友零星等费，加以两学印结百馀千。喜报到家，齐耀亭、宋廷辅等强为送戏，先君不自主，从此累债日甚。

同治二年癸亥二十一岁

仍从张先生读。先生于八铭外又授以《举业全模》，并购闱墨及直省乡墨阅之，墨卷余爱看而不愿读，一读便觉无味，博观以知时下花样而已。心境为之一开，记作“执事敬”二句题，以两扇格行之。李翔观凤楼老伯赏识，以为中才。其“关雎之乱”二句题文，即先生亦疑有蓝本。余将所用典故指出，先生乃喜。岁试取二等五名，题为“听其言也观其眸子”。

同治三年甲子二十二岁

改从己未举人罗冠群朝俊读，学在丁村口。先生善鼓励人，余文至此又一开展，见人辄为称赞，谓余文包罗史事，实则未见史书。盖去岁赴三里庄守秋禾，携三列国各一部看讫，觉古今兴亡之理，忠奸之辨，颇会于心，故行文不同空衍。又云去年推袁润芳桂为首，今则推余，故有扶沟文风极好之誉。惜先生在此五六年，已属努（弩）末，诸事懈弛，麦后不复入馆，人遂四散。是科荐不售，题为“敏而好学”三句。嗣荐卷发回，无余卷，而多归德刘姓一卷，相因刘柳之误耳？大侄翰藻生。

同治四年乙丑二十三岁

长女生。麦后赴陈州从戊午副榜、壬戌举人万竹轩更新读。历试三课，先生语人曰：“柳相公引之南则南，引之北则北，似此天分诚不易得也。”时府尊为刘伯瑗拱辰，山长为高勉之钊中，每课余作生童二卷，恒列前茅。盖罗先生长于大题而喜放，万先生长于小题而喜收，各有所喜，即各有所长，由是又进一境，是以君子贵多从师也。讵五月入学，七月初忽得疟疾，治之不效，遂弃学归，惜哉。到家无药不服，竟不能愈，甚至行不离杖，犹按课作文，病百馀日作文十篇。意在必出人头地也。余最得“陈卧，子不知命”二句题力文，每当病重未免思辍，及读，既得令名而复求寿考，岂非难。兼之期二比，精神为之一振。盖读书用功而死，死亦正命，为君子而死，愈于为小人而生也。有示十月初二日院试，病不能赴，为之於邑，嗣以贡院为严抚军所占，改为十一月，时病已差。服广东午时茶一块，疟即止。到府观风榜发，余列第一，题为“如切如磋者”十二句。岁试亦第一，题为“周人以栗使民战栗，子闻之”。由是受知于欧阳用甫保极而棚下补廪焉。

同治五年丙寅二十四岁

余立志不在人下，必欲得名师而受业焉。前在丁村口同学有娄伯佑者，通许县娄营人，闻壬戌举人娄伯仁教读其家，余读其墨艺而悦，将往从焉。继思从师事当慎重，乃步行五十里亲往探视。适初开课，所赏文未甚惬意，遂托故归。嗣闻孟昶、周熙亭元昶家请有新郑县辛亥科举人李琢斋玉相先生，生徒数十人，壬戌第五名举人郑圣樽中衢即出其门，因与赵惟一允中、陈耀南炳离、李巡春绍侗同往学焉。到馆已四月初，学在祖师庙，各屋人已满，乃于山门厦下以席遮护而坐，晚则与厨人同下榻焉。时先生因事归，见壁粘题目，挨次作《先生归拜谒》以呈，先生称赞谓将来必自成一家，不在郑圣樽下也。六月先生又以事归，为水所阻，同学四十馀人贤否不等，直借以为博场。方谋去，适土匪至，盘踞月馀，传言吕潭已失守，心甚焦燥，遂亦为其所染，其不染者周熙亭、李巡春二人而已。七月路始通，余四人负囊归，路过窑灶张百户等寨，死尸如麻，臭不可当，又多隔水，往往正行之间尸绊足下，真难堪也。至蒋村，暍几欲死，幸寨门下有卖瓜者，稍食以安心神，至店歇息。已得吕潭寨未失之信。晚住盐厂，赵惟一家。次早回家，集东隔水一沟，余不善涉，看日照水作金色，风吹荡漾如鱼鳞，忽头目眩晕，唤人未至而已仆矣，幸水不深，陈、李扶余出，归家借三元宫坐读，从此不设从师之想矣。先是，先生去时属郑圣樽代庖，郑不肯以师自居，然甚爱余，结为友谊，余有所作必求指正。李先生文以宽博胜郑，以清刻胜，其小题诗赋有出蓝之美，故此番从学，在他人恨见师之日少，而余则喜获益之处多，是以君子贵自得师也。然劳心过甚，自疟疾愈后，气血亏损日甚一日，不能离药矣。日服补心丹二三钱，否则不能成寐。

同治六年丁卯二十五岁

受城内何云楼聘，偕余三、四弟以往，束脩无论多寡，能供馔足矣。三人火食外束脩二十五千。先是余自孟昶归，借三元宫教三、四弟读书，宋尚儒之子清涟亦随以受业，与伊固甚便也。外间有谋聘余者，伊即却之，是聘伊未之知，故降而就之。科试一等第十二，题为“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余不长于典故题，完卷而已。宗师以《中二警策》列一等焉。是科荐未售，题为“仁者安仁”二句，房师则前署扶沟冯鲁亭金甲也，月课曾蒙取超一，兹又出其门，文字因缘亦有数哉。黄河开口。

同治七年戊辰二十六岁

仍教读何云楼家。时余稍有文名，四方受业者甚多，东主不能却，生徒十馀人，束脩七十馀千，与王子堃方田、路星白在庚、刘慎菴行言、袁仙染柳、刘鹤菴鸣皋联为秩五文会。每半月学生合课一次，先生轮阅，先生所作，则互相质证，而以何子衡权总其成，一时极文人之盛，有扶沟三杰之目，以王为文杰，路为诗杰，而余则诗文俱杰也。余诚不敢当，然切磋琢磨为益不少矣。王子堃以不能补廪为憾，余怂恿令作赋，以郑圣樽、李琢斋二先生课本与之，复联为赋课，缘伊文沉着有馀，爽快不足，能取古则另眼视之，自必高标也。时五人中袁文宽泛，刘鹤菴未能成家，刘慎菴宽衣博带，时欠真挚，反之于心皆不甚惬，惟与王子堃意见相合。然彼沉重而失于晦，余灵敏而失于佻，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知其长而去其短则两得之矣。何子衡文亦甚沉，惟艰涩，非场中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