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巷子里全是龙
督纲大人洪九对着那位潮东县知县放足了狠话,然后就连夜带着手底下的人灰溜溜地连夜启程。
来时二十五人的伐庙队伍,往回走时就只剩下十二个还能喘气的。
不过,放在祠祭司,连同带队的督纲一同全军覆没也是常有的事,倒也不值得稀奇。
好消息是洪九他们此行走的是水路,一半的人丢了性命,返程的速度就快了许多。
伐庙匠这份差事是最遭野神记恨的,论起来这比掘人祖坟还要严重一些,一日不返回州城,他们就一日别想睡个好觉。
至于那些死去同僚的尸骨,是万万没有往回运的道理的,那是遭野神记恨的玩意儿。
按规矩,吴老头他们的尸骨将由当地官府负责处置,一般是重新运回山庙的旧址,就地立坟掩埋,算是压住那野神庙防止香火重燃。
不过按照潮东县衙那帮人的行事作风,估计也就是随便寻一处荒野山涧,往下一抛,完事。
…
翌日。
船只抵达丹州城郊。
时下正值酷暑六月底,江畔港口上热浪翻滚,三教九流在码头往来奔行,见到挂着祠祭司灯笼的船只停靠,纷纷停下手头忙活的事,腾开一条道来。
倒不是祠祭司面子有多大,而是足够晦气。
林间野神的因果寻常百姓是不敢沾染的,能躲多远躲多远,就是江上那些个捞尸的也没这待遇。
…
丹州城为一州主城,江北大粮仓。
邵弦那位任两淮都转盐运使的太爷生前主要司职就是把两淮的盐往这儿送。
邵家事发之后,邵弦本该随着邵家男丁一同被发配漠北边境。
可大概是有人看出了他的命格还算硬,觉得戍边可能要不了他的命,就把他摘出来丢进了祠祭司,毕竟这里专治命硬的。
看起来人家的谋划也不无道理,毕竟邵公子确实一个月前就在伐庙过程中给活活吓死了,命还是不够硬啊。
在邵弦的记忆里,这位公子哥落入祠祭司之后,前后也只在丹州城呆了个把月,其他时间都是随着队伍在外头奔波。
以至于他对这座城也没个清晰的印象。
而如今顶着神龛余火,目光透过火下的阴影重新审视这座州城,倒是看出了不少门道。
紫气盎然而绵长。
与之相比,自己脑袋上这盏余火就显得过分渺小了些。
…
再看江上。
嗯,有东西。
很多脏东西。
它们就潜在那粼粼江面之下,注视着这座丹州城,却无一敢靠近。
邵弦只能看到个大概,分不清水下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有些纳闷,沿江而来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古怪玩意儿,怎么临近城郊了反而邪祟扎堆,这些东西不应该深藏在荒山野岭才对么?
但他也不敢过分去打量,万一叫它们发现自己能看得见它们可就坏事了。
邵弦出神之际,后背被拍了一下,传来的是洪九瓮声瓮气动静:
“走啦,莫发愣,进了城才算安全。”
……
从城郊北门直插入城走主干道的话,用不了一刻钟就可以看得见祠祭司在丹州城的衙署门楼。
但这里是一州之主城,充当门面的主城道两边全是各司署衙门还有公卿大家的宅邸。
伐庙匠入城,那就像是在外头粪坑打滚了半日的狗子归家,身上的腌臜要弄脏了自家坝子,是得挨主人揍的。
所以祠祭司伐庙匠入城之后得绕着道走。
偏离主城道往南有条小道,顺着这条蜿蜒小道走上双倍的时间,才能抵达祠祭司衙署。
也有老人说,野神寻仇一般都是顺着伐庙匠的脚印找的。
所以如果伐庙匠干活回来之后就直接在各司署衙门和官老爷家门前这条道上乱踩,那等于是往别人家里引祸,倘若真的出了事,那就不只是挨一顿打那么简单了。
…
祠祭司衙署其实就设在丹州城西北角。
这里原本是一座古寺。
古寺原有的牌匾已经被拆,殿内的神像也都已撤走,其余的建筑构造没有变动,现在作为州城祠祭司的办公衙署。
因为这里是洪武年间破淫祠之风刚刚卷起来的时候丹州城内被当作野神庙伐破的第一座寺庙。
伐庙步骤一般分四步走,砍庙树、毁像设、砸香炉、凿北墙。
但其实最初,凿了北墙之后还有一步,那就是在原庙址上新建庙宇,由天子敕封一尊正神坐镇于此,取而代之,防止野神的香火重燃。
洪武年间祠祭司确实都是这样照章办事的。
可随着时间推移,世间正神已封无可封,但野神庙宇依旧林立,甚至越来越多,渐渐地,原本最后这一步骤就简化成了以死去的伐庙匠的坟头压盖旧址。
但,小庙可以用坟头去压,大庙就得换大的来压。
如今压着丹州城西北角这座古寺的这个所谓的“大的”,其实就是祠祭司这块牌匾。
……
回了祠祭司衙署。
门楼前已经摆放着三口大瓷缸,里面是浸泡着十二种花草枝叶的清水。
督纲洪九和其余伐庙匠各自领了一瓢水洗脸洗手之后才能进门。
这是江北一代的民间习俗,算是洗一洗晦气和因果,大抵图个心理安慰。
个别觉得没有被安慰到的,这会儿已经扒光身子,从缸里捞起枝叶搓洗胳肢窝。
虽然场面很不雅致,但好在衙署地处偏僻,周遭就算有行人路过,也都见怪不怪了。
……
这一趟伐庙的赏银很快就拨了下来。
活下来的十一个伐庙匠,其余人各得一两,邵弦则领了双倍。
二两银子,折两千文铜钱,已经是其他衙门普通衙差大半年的俸禄了。
这也是为什么这份差事动辄要掉脑袋,却从不缺人手的原因。
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
祠祭司里从上到下当差的基本都是孤家寡人,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
伐庙匠领了赏银,扒了这身晦气的皮换了身衣裳后就都勾搭上三两个熟络的同僚匆匆出了门。
他们这种人闲下来基本上就只有两个去处。
喝花酒的窑子,还有城里的棺材铺。
按照祠祭司里一些老前辈的说法,他们这种人奔波半生惹得一身因果和晦气,无非也就图那两件事。
身前事和身后事。
中原人讲究入土为安,丹州城里的棺材铺是有一条路服务的,只要攒够了银子,哪天自己出了事,人家会寻到你的尸骨给你置办丧事,连哭带葬地替你把死后睡觉的地儿给捣腾舒坦。
至于窑子,那里本就有一条龙服务。
不过这两条龙邵弦都没什么兴趣。
今天邵弦心血来潮,他想去主城道上逛逛。
因为神龛中燃起余火之后,他能看到很多以往看不见的东西。
江里的东西他看不清,但城里的活人却是能看得真切。
大离天下行走的能人异士,大抵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武夫。
入城之后邵弦就见到了不少,在他的视角内,这一类人通常周身包裹着凝练的白色气浪,大多都身着公服腰间佩刀,是丹州城各部衙署的官差。洪九也属于这一序列,但他水平太次,还未入流,至少邵弦看不到他身上有什么气浪。
另一类,则是以道庭各大仙山为首的修行者。
大离朝当今天子一心玄修,在民间带起了一阵崇拜道庭的风气。而据说破淫祠的国策当年就是道庭在背后推行的,并且百余年来一直都是他们在给予支持,一般伐庙匠搞不定的庙,就会由道庭出手解决。
不过这些都只是道听途说,邵弦反正是没见过。
他这趟上街就是想借着余火的光照去看一看这种传闻中无所不能的修行者是个什么模样。
但逛了一圈下来,愣是一个也没碰着。
他是有刻意去端详过的某些人的,比如一眼打上去就有股子仙风道骨气质的那种人。
只可惜从头看到脚,也都没有看出什么门道。
事实证明,街道口摆摊算命的那老瞎子确实是个骗子。
…
之所以有这股子好奇心,是因为邵弦推测自己现在正在走的就是道庭玄门的路子,毕竟神龛火光里写得很清楚,“喊魂”是一种术法。
他必须尽快摸清楚这里头的门道,毕竟自己脑袋上可还架着一把看不见的刀,天晓得什么时候就剁下来。
唯一让他稍微没有那么急迫的,是上头那人似乎不屑于用过于下三滥的手段去绝邵家的后,比如买凶杀人这种勾当。
邵弦觉得,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有更凶险的伐庙任务丢到自己所在的这支队伍手上,但他并没有为此发愁,甚至反而还有些期待了……
他现在防身的手段就一招喊魂。
但喊魂毕竟是要消耗余火的,哪天保不齐喊了个硬茬子,说不定神龛的火就直接灭了,到时候可能就用不着上头那人来取自己狗命了,毕竟可还有躲暗处的白家娘娘呢。
可又不得不防。
邵弦蹲在路边思量许久。
“接下来该咋办……”
先不管喊魂术的消耗,这术法的另一个弊端也很明显,那就是他必须得喊得出对方的姓名才行,可这会儿他连是谁要杀自己都还不知道。
“最土的办法就是把各司署衙门的人名都先背下来,哪天真的对上了,从名单里挑就是…”
那就先从祠祭司入手,从督纲以上的各级官员开始。
直接问洪九吗?
不行,那就太明显了。
官职名册这种东西更不是邵弦能接触得到的。
“还有什么行当是跟祠祭司往来比较密切的……”
邵弦想着想着,思绪一下子就回转到先前那“两条龙”上。
他有思路了。
…
……
丹州城西市,槐树巷。
这条巷子其实也是伐庙匠入城走道的其中一段。
许多相当于祠祭司下游服务业的行当基本都分布在这条巷子两侧,站在巷头放眼望去,那是好多好多条龙。
踏遍丹州城,棺材铺和花酒窑子对门营业的奇妙场面也就在这里才看得见。
晌午时分。
槐树巷门面最大的一间棺材铺中,一位花甲年岁的老头子嘴里咂着烟杆,手肘抵着自家案台,目光扫视铺子门前的往来过客,似是在寻找着潜在宾客。
干他这档子买卖的,一般是不需要站门外吆喝揽客的,哪家有人走了,自然会上门来,可铺子开在槐树巷,做的自然就是伐庙匠们的生意。
奈何,对街那些姐儿们实在太能吆喝了。
祠祭司里的这帮人领了赏银之后,通常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笔钱到底是要花在身前事还是身后事上,就被巷子里那些白花花的肩膀头子和腿给勾走了魂。
对街的都这么卷了,棺材铺自然也不能示弱。
老头子另辟蹊径,他走的是街口算命瞎子的路数,只挑那些命不久矣的面向去推销自家棺材。
关键他还就一算一个准。
过往有好些个伐庙匠不信邪,结果下一趟出城区伐庙就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久而久之,余家棺材铺的牌子也就立了起来。
…
这天,余老头子享受着自家孙女桥打算盘的清脆响声,正盯着铺子门前地上的日光发愣呢,忽然就感觉有个什么黑乎乎的东西飘了过去,一度挡住了自己视野内的那一抹阳光。
探出去脑袋定睛一看。
好家伙,这哪是印堂发黑啊,这是大黑印堂底下长了个人,都已经在冒黑气儿了。
叩叩叩……
余老头拿烟杆子敲了敲案台说了句:
“孙女儿啊,来生意了。”
语气中带有几分催促,怕说慢了外边那家伙就得死在自己家门口了一样。
…
“哎,爷爷。”
余家孙女答应了一声,收起账本笔墨,而后从案台里走了出来。
少女十五六岁左右,身材却异常高挑,虽不施粉黛也衣着素淡,但精致面容下已有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嫣然内媚。
她揉着先前长时间执笔以至酸胀的白皙小手,站到门前扫了一眼。
似是也有几分观相的本事,根本不需要自家爷爷指明,也能知道上门的“生意”指的是谁。
她径直走向了一个蹲在路边犯愁的少年。
可没走出去几步,就看到那少年站起身来拍拍衣裳,面露坚毅之色,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而后大步迈向了街对面的花酒窑子。
少女愣住了。
她看着少年的背影,目光却不小心与对街那些揽客的莺莺燕燕对到了一起。
感受到那些骚蹄子眼神中的玩味与挑衅,少女愤愤地走回自家铺子,略带埋怨地对爷爷说了句:
“生意跑对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