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南子走后,长孙在车上辗转反侧,始终心有挂碍。这种感觉太过陌生,让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今日之事思来想去,无论自己是否有意,都已将她牵扯。高家之人一向睚眦必报,他们不一定会动自己,但必然会牵连于她……
自己只是不想让无辜之人受伤,长孙郑重其事地总结,又掂量了好一会儿,才招了招手,叫来神不知鬼不觉的暗卫陶迁和孙逊,沉吟半刻,吩咐到:“你俩近日就暗中护卫那女子。”
“她叫穆南子,是城南太仆穆家独千金。”驾车的齐仲喜笑颜开地插嘴。
“多嘴!”长孙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本座只是不想牵连无辜之人。”
身为大余朝无人不晓却无人了解的逍遥门暗卫,不但要求武艺精湛,来去如入无人之地;更是必须心思玲珑,抽丝剥茧,从蛛丝马迹中找出被隐藏的联系。
今日掌座下令后还会主动解释用意,真乃破天荒第一次!作为贴身心腹的他们心思活络起来,自然坚信掌座的用意仅仅就是字面上的如此单纯。陶迁,孙逊眉来眼去了一番,立马一本正经地领命而去。
几人的小动作尽数落在长孙眼里,他扶了扶额,深刻地反思了一下,最近是不是对他们太过纵容,一个个都胆大包天地消遣起本座来了……
半个时辰以后,马车来到城郊一处僻静的院子。四周街衢隐隐有民宅的烛火透出来,显得此处更加寂寥落寞。
齐仲拉着门环缓缓叩门三次,停顿片刻,又重重叩门一次后,那破败的几乎倒塌的斑驳大门吱嘎一声开了。
管事走出大门,恭恭敬敬向长孙一揖,说道:“掌座”。长孙微微点点头,进去了。
虽然大门的光景如此不堪,但宅内却是曲曲折折,玄关暗道,机关遍布。所有这一切都暗藏在富丽堂皇,沉默不语的构建中,不显山不漏水。
虽时常有人来求买消息,但皆以为这是前朝哪家大官废弃的金屋藏娇私宅,死活也不会将它与大名鼎鼎逍遥门联系到一起。
长孙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处暗室,此时他的替身,也就是逍遥门对外接洽的名义掌座蔡耳,早在这里恭候。
长孙径直走到座上,拿起案几上的密报,一边翻阅,一边示意:
“说吧。”
蔡耳得令,上前应道:“福阳侯府侯爷宋世平,前些日子多次通过天地问的传话,想要与我们做笔买卖。一开始便出的是十金的高价,我让慕容老爹直接拒绝了他。
接着他十分坚决,又加码,说要献上他名下的一半田地房产。慕容老爹也按属下指令,当场转告他‘不够,我们逍遥门不是市井商贩,做这种讨价还价的买卖!’
但那宋侯爷似乎是下了天大的决心,才到申时又派人来接触,说愿意用三分之二的家产和一个极大的消息来表达诚意。
最近神算街别的暗桩也传来消息,那些在朔方与高闾亲近的武官,此次回京后,不似往常那般,不顾军纪寻花问柳,纸醉金迷;反而早出晚归,神色匆匆,仿佛地密谋什么,蠢蠢欲动。
这宋侯爷虽与福阳郡主高惠兰貌合神离,最近又因为那江南歌姬的事,更是恨透了她;但即便如此,他毕竟仍是高闾的裙带,想必有些可用的消息,属下这才斗胆请掌座来见上一面。”
长孙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密报,对蔡耳的分析有几分肯定:“嗯,很好。”
“那信使约于戌时,想必宋世平快到了。”
“好,你下去准备吧”蔡耳领命退出,长孙仍低着头翻阅着案几上的消息。
福阳侯爷宋世平刚下朝,便看见府里的家奴三儿焦灼地候在宫门口。远远地都看见他在不住的搓手,跺脚,团团转,彷佛脚底有滚炭一般,一刻也静不下来。
那三儿抬眼看见宋世平,便慌慌张张地迎过来,不管不顾地哀嚎:“侯爷出事了!”
“住嘴,大内之前成何体统!”宋世平呵斥道,迅速瞟了瞟周边的同僚,怕这一幕被瞧了去,成了自己的笑柄甚至……把柄。
三儿被这突如其来地斥责吓了一跳,随即心里生出鄙视:“有什么好怕的,真是窝囊!哼,要不是因着我家郡主的关系,仅凭你这寒酸门第,也能封侯拜相?!什么破探花,放着以往连给爷爷提鞋都不配!”
这骄奴默默地跟着宋世平的马车,一路在心里骂了个痛快:“自家儿子出事了都不管,还要顾着官威,简直禽兽不如!待我一会儿给你添油加醋地说上一说!就不怕你不挖心剐肉一般的痛!哼哼!”
半刻以后,终于远离了皇宫,宋世平隔着马车,平静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三儿这才慌忙把世子如何受伤,伤口如何惨烈,太医说的如何回天乏术,均绘声绘色,细细道来。说罢又小心翼翼,尖着耳朵听马车里的动静,暗暗希冀宋世平痛彻心扉……
许久,宋世平才冷漠地斥了一声:“逆子!”
三儿有些惊诧,心中更是不屑:“哪怕是寻常人家,若有人伤了自己儿子,没有不找上门去,动手讨公道的!
而这宋世平,不论背后的高家势力,还是自己的侯爷身份,在这硕大的京城也是能横着走的,如今却惧怕一个小小卫尉!甚至连自家世子的性命都不管不顾!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哼……”三儿心里更是骂道洋洋得意,有理有据,解了自己被斥责的气。
一路马车轮子碾过辘辘雨后石板,很快,宋世平便回了府。
高惠兰听见下人通报侯爷回来了,放下平日傲慢做派,出乎意料地起身迎向宋世平,拉着宋世平的长袖哭诉道:
“侯爷,我们的孩儿被那卫尉伤得生死不明!您一定要为渠儿讨回公道啊!”
宋世平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身前期期艾艾的高惠兰,猛地扯出她手中的袖子,厌恶地甩了甩;又毫不关心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面如死灰地高渠,答得无关紧要道:
“郡主乃当家主母,一切但凭郡主定夺。我本侯还有点要务需即刻处理,暂且告退了。”说罢抬腿便要走。
高惠兰见不得宋世平这事不关己的模样,河东狮吼:“宋-世-平!你给我站住!”
“夫人有何指教?”宋世平微笑着反讽道。
高惠兰第一次见到宋世平如此刻薄寡恩的做派,整颗心都被一种曾经熟悉的无依无靠地恐惧揪着,不由得伸手抓紧了胸口的云霞织锦百花蝶彩衣,身子晃了晃,强撑着没有倒下去,语气反而软了几分,眼圈红了红,半哀求道:
“夫君,不管你曾经听信了何种流言,此时此刻,孩儿生死未卜。作为母亲,我是撕心裂肺地痛;作为一个夫君,你不闻不问不说,何苦还铁石心肠,雪上加霜呢?”
高惠兰说得太过情真意切,宋世平恍惚间有些心动容。可一刹那,又恢复原样,意味深长地看了堂前的高惠兰,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便径直进屋更衣,吩咐自己唯一的老仆,随行多年的宋老汉备车,从侧门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此刻的高惠兰再也沉不住气,瘫坐在地上,泪如雨下。元嬷嬷赶忙去扶,却被她一把揪住。
高惠兰眼神癫狂空洞地望着元嬷嬷,护养得当的长指甲深深陷进元嬷嬷的肉里。她厉声哭笑道:“嬷嬷,他还在恨我!他还在恨我!为了那个贱人,他还在恨我!哈哈哈哈!”
元嬷嬷一时被高惠兰几近疯癫的表情怵道,但听她这样说,也顾不得礼仪尊卑,连忙抱紧高惠兰,像安慰那个曾经怕雷闪电,却总被大夫人忽略,顺手扔给她这个老奴的小孩:
“郡主!郡主无事的!是侯爷冤枉了郡主!一切都是老奴做的!待侯爷回来,老奴就去侯爷面前领罪。侯爷一定会回心转意。郡主别怕!郡主别怕!郡主别怕……还有老奴呢,老奴在呢!”
元嬷嬷轻拍着高惠兰的背,一下又一下。高惠兰也逐渐从恐惧里恢复了理智,一手把着元嬷嬷,一边缓缓站起身来,慢慢坐回椅子上。
她从婢女手上缓缓接过今年御赐的新茶,喝了一口,涮涮嘴,狠狠地吐在盂中,恢复了平日里的蛮横冷酷:
“有何好解释的?我一堂堂郡主,打杀一个卑贱歌姬,有何好解释的?他宋世平胆敢再如此脸色,我必休了他,将他逐出朝堂,永世再难踏进京城一步!
元嬷嬷,那蓬莱阁的事赶紧去办了,那些伤我儿的人也该尝尝剔骨剐肉的痛苦。”
看着高惠兰又恢复了往日杀伐果断的风采,元嬷嬷欣慰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是福阳郡主的劲嘛!”正准备去办事,便听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直在一旁为世子诵经祈福的空山大师悲悯地说道:“施主,听老衲一句劝。世子今日如此也是因缘际会地果报,遭此一劫也就了了一段因果。暇满人生不易,更因由此多造善果,莫再起恶因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大师此言差异,此劫不应我儿受!惹到我高惠兰才是那些歹人该历的劫!”
见高氏如此冥顽不灵,空山大师悲痛地摇摇头,继续诵经念佛,为这些红尘里纠缠,六趣里轮回的众生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