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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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冯单回到驿站,虽然空气中还弥漫着让人作呕的血腥味,但地面的血迹已在驿丞吕华城和齐仲的指挥下冲洗干净。代王领着翁主坐在客堂里,南子在一旁边低声安抚。

冯单一进客堂,便直截了当地跪地大哭:“代王啊,长孙大人死了。”南子突闻此话,一阵晕眩,连忙稳了稳心神。

梁贤心中一紧,握住了拳头,惊慌问道:“你……你速速说来。”冯单连忙止住了哭声,将杀手羊大彪如何藏在黑暗中,偷袭了长孙,自己如何及时赶到,捕杀了羊大彪一伙之事细细道来。总之就是天妒英才,长孙大人背后中箭,坠下悬崖,凶多吉少。

正在外间洗地的齐仲,听冯单对梁贤说完此事,愤怒地扔掉手中木桶,冲进客堂,拎小鸡崽一般拎起冯单,吼道:“你敢说我家大人凶多吉少?”

“住手!”梁贤呵斥齐仲。

齐仲双眼通红,悲痛地跪在代王脚边,不肯相信这个消息,伤心欲绝:“恳请代王允我去寻我家大人!无论生死,我定要将我家大人带回去。”

冯单心想不好,那长孙胸口中的是自己的连弩。如果齐仲寻到,断然不会罢休!自己虽不怕,但如果牵涉出贵人,就十分不妙了。于是他赶忙插嘴:“代王,万万不可!刚才的刺杀,已伤了咱们元气。若此时让齐仲离开,我们便又少一人。本就捉襟见肘了,如此不更难护卫周全了吗?”梁贤觉得有理,犹豫了。

齐仲急了,站起来骂道:“冯单,你这是何意?你说这话,居心叵测!是不是怕我找到长孙大人,发现你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冯单虚张声势,不甘示弱,怼了回去:“齐仲!你此时弃代王翁主于不顾,才最是居心叵测,不忠不义之人!”

两人就像斗鸡一样争得面红耳赤,几欲大打出手。梁贤一阵头疼,为长久计,冯单似乎更在理一些,但人家主仆情深,主子又新丧,实在不好开这口。

就在梁贤左右为难之际,忽闻一声轻笑。众人顺着声音看向翁主旁的南子。

冯单看出了南子对他的轻视,感觉屈辱,怒不可遏地朝她吼道:“你一个区区妇人,此事有何可置喙的?”

南子不嗔不怒地认真看了一眼冯单,而后向代王,翁主福了福身,娓娓说道:“那长孙家前有老将军为国捐躯,后有少将军为护代王罹难,从此长孙世家便断了香火传承。

而此时,冯大人却教代王罔顾自保。日后这消息传入朔方军中,引起哗变,也不知到那时,朝廷会先把谁推出去砍了祭旗,以平将士们的怒火呢?!”

冯单愕然:自己光想着完成主子交待的事情,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起初还真小瞧这牙尖嘴利的丫头了,如今看来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而此时梁贤想得更远,果真因此起了朔方军哗变,自己十之八九也是会被牵连的,于是连连点头:“齐仲说得有理,长孙大人忠心护卫,我怎能做那不仁不义之人,简直有愧先帝和圣上的教导。允了!”齐仲谢过,转身就准备去寻。

“慢着。”冯单依然不死不休,跪下禀报代王:“殿下,这次刺杀,我们伤了好些马匹,如今又有太多辎重需要运输,朝廷还限定了之国的时间。代王有情有义,允了齐仲去寻长孙大人,但齐仲不可再恩将仇报,得寸进尺地带走拉车的马!”

“你……”齐仲恨不得吃了冯单。

正在两人争锋相对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原来是吕华城。他恭敬说道:“在下曾经的邻居是饲马的,后又因自己爱马,所以自己私人豢了两匹良驹。虽不及什么汗血,狄驽,但也能日行千里。此时马匹正在驿站中,愿赠与齐大人,助大人去寻长孙少将军。”

齐仲大恩不言谢,抱抱拳,锤锤自己的胸口,表示这恩情已记下,便头也不回的出去了。冯单斜眼吕华城:又一个不开眼的。

事情议完,大家便散了。南子在栏边等着吕华城,待他过来,福了福身,告谢道:“若不是华城哥哥大义,此事如了冯单所言,他日必东窗事发,翁主定要受牵扯。我身为翁主女官,自是应该向华城哥哥道谢。”

吕华城看了看她,知她未说出口的真意,心如刀绞,低着头,不敢直视,有些诀别的意味:

“幼时,我邻家有个胖乎乎小姑娘,腿短胆子大。常趁她爹爹不在,偷骑家里饲的御马。因为身量不够,经常上不去,便拖来竹梯,爬上墙头,找我过去帮忙。

从那时起,我就想,以后我一定要养两匹马,像西域的骆驼一样,教它趴下,等我的小姑娘爬上去以后,再起身。以后待她长大了,我还要和她一起骑马,晃荡到天涯……可惜后来我的马没有学会趴下,我的姑娘也许了人家……南儿不用谢我,举手之劳而已。”

吕华城苦笑道,说完便走,头也不回。

南儿听完吕华城这番话,心里一阵伤感,默默道:“过去了就过去了吧,你会寻得一生一世那一双人的。”

齐仲按事前的约定,果然在北山下寻得正在替自己包扎伤口的掌座。

长孙听见齐仲来了,未曾抬头,用手捆好胸前止血的布条后,合上衣赏,穿好匿于洞中的盔甲,平静问道:“那冯单可曾阻挠你?”

齐仲一边上前替掌座整装,一边回答道:“那冯单怕自己杀害卫尉大人的罪行暴露,自是千方百计阻挠,属下差点与他动手,幸而……”

长孙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齐仲赶紧讨好地补充:“幸而穆姑娘暗示冯单,如果朔方军因此哗变,朝廷第一个饶不了的就是他,那冯单才不敢再造次。

但他还是不依不挠地阻挡我借马来,妄图横生枝节。万幸的是那吕驿丞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将自家的两匹好马借与我。”

长孙听齐仲说罢,有些欣喜又有些担忧。欣喜的是,南子聪慧,果断,必能护自身周全;担忧的是,由此看来,那冯单是高家的人,虽尚且不知他对高家有几分忠心,但若是高闾有动作,不知他会对南子,对这一行人出手几成。

不过听齐仲又提起吕华城,长孙无波无澜地“嗯”了声,一笔带过,随即吩咐道:“你也换上盔甲,望月前我们须赶到朔方!京中这几日必有巨变!”

齐仲不敢耽误,三两下着甲,翻身上马,随在长孙身后,掣风而去。

齐仲走后,冯单坐立不安,在堂里来回踱步。一会儿担忧长孙的尸身被找到,齐仲去朝廷告发自己;一会儿又担心高韦许以自己的荣华富贵会食言;再就是担心自己现在听令于高家,按他们指示,扣住代王一行。高家事成还好,万一事败,自己是否还能得以周全?

心中真是七上八下,患得患失,惴惴不安,惶惶度日,不是滋味。幸而这几日狂风暴雨连连,冯单还能顺理成章的暂用山路湿滑,落石危险的借口,留滞代王;后又以加强戒备的理由,获代王允可,将侍从们困于驿站,前前后后换了自己人把手。

整个驿站处处看上去名正言顺;但里里外外却透着说不出的古怪。素晴也有所感觉,悄悄问南子。南子只是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无妨”。

这日,梁贤正由童先生陪着,与素晴一道用午膳,却见冯单领着全副武装的侍卫,铿锵而入,不软不硬,似命令又似建议地告知代王:据前方探子来报,有不明人马往这边来了,为着代王和翁主的安全,请各自回房,警戒消除之前不能出房间,或者相互探视,违者军法处置。

梁贤听着冯单趾高气扬的话,虽早已预料,前期也步步退让,但现下还是气得几欲吐血:软禁就是软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但也无可奈何,如今长孙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冯单正是高韦手下,如此举动,恐是高氏授意,京中显然正在经历一场惊涛骇浪!

代王用眼神安抚了一下有些惶恐的素晴,未置一词,便大步流星地回房去了,如今之计只能是静观其变,待可趁之机。

南子安慰了一下素晴,请滕嬷嬷送她回屋休息,便走到冯单面前,福福身,说道:“冯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冯单心里痒滋滋地:前些时日被这兰心惠质的小美人嘲讽,如今也有求我冯爷的时候?嘿嘿,如今尽在你冯爷的掌控之中,好好巴结你冯爷,冯爷说不定能饶你一命呢!啧啧啧,这小美人弱柳之姿,可真是美啊……

冯单的眼睛不住地打量南子,不三不四,南子十分厌恶,压抑着性子,待冯单挥挥手,屏退了众侍卫,才一双杏眼直视着他,笑问道:“冯大人,京中高闾这已经反了吧?!”冯单一口唾沫没来得及吞下,呛得直咳嗽,连连否认:“休要胡说!”

“我可没胡说。”南子笑得意味深长:“冯大人本就是高韦的手下,当初在长孙大人手下签下军令状,要平安护送代王之国。如今若不是有高家授意,如何敢软禁代王,翁主!”

冯单本就不屑女子,又见这漂亮小妞直言挑明,不想费口舌隐瞒,洋洋得意,满不在乎地问道:“是又如何?”

“呵,是又如何?”南子冷笑:“冯大人死期临前,却不自知。”

冯单向来是贪生怕死之辈,因着自己的一个远方堂姐做了高韦管家的妾室,东弯西绕花了不少钱财,才谋得这个差事。本想拿着皇饷混吃等死,没想才干半年便摊上这烫手山芋。

话说回来,此事还是怪那长孙继明。他自己卫尉府的侍卫不好好用,偏偏花言巧语地说服圣上,借执金吾尉的人马,才让自己落到这般境地。冯单想起离京前,高韦对自己地叮嘱,神情狠戾,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一切都太不过南子的眼睛。齐仲要去寻长孙时,她便看出冯单的惜命,不禁揶揄轻笑:“冯大人是在怪云昭哥哥吗?”

云昭哥哥?冯单探究地眯起眼睛,这小娘子与那长孙……关系不一般?冯单活络起来,心思不堪。

南子没有理会,转眼一本正经说道:“冯大人可曾想过,此行离开京城,反而救了你一命呢!”

冯单不明何意:“此话怎讲?”

南子见冯单上了钩,循循善诱:“冯大人若此时在京城,高氏谋逆时,您是依附于高家还是听令于陛下呢?

若依附于高家,您谋逆之名便成。若高家胜了,您也确实是功臣,高氏说不定还能许你封个王侯将相,此万户之地什么。

但冯大人睿智通透,自是清楚那高家在京中的兵力不过执金吾卫,禁军和若干自家豢养的府兵;能外慑一方,内覆局势的朔方军,虽名为高闾治下,但世人皆知,方到用时,他们指不定听谁的。由此看来,目前京中这点兵力,也就只够围攻围攻宫禁了而已!侥幸攻得进,但势必守不住。”

“为何?”这正是冯单隐约感知,却百思不解之处,不由地问道。

南子对冯单此时的表现十分满意,不吝赐教:

“我大余建国不过两代,满地都是各个异姓亲王藩王郡王。若是高氏强取至尊之位,必定天下大乱,群雄趁机借势讨伐。

冯大人,您就确信高家那几个花拳绣腿,能抵挡住各开国藩王家的金戈铁马?高家这巧取豪夺地一番折腾,恐是为他人做嫁衣,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高氏也不是三岁小娃,自是知道这其中利害。前后合计,必定认为,最好法子的禅让,兵不血刃便能如愿以偿。运作起来也十分简单:先合理地除掉太子和代王这两个仅存的血脉宗亲,然后后继无人,逼圣上下诏书禅让;最后稳住一时,再徐徐图之。

冯大人,您看,这样一个万全而易行的计策,疏漏在哪里?”

冯单早己掉进了南子给他制的瓮,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地问道:“在哪里?”

“就是您啊!”南子幸灾乐祸笑道。

冯单大惊:“为何!”

“冯大人,譬如您偷了邻家的传家宝,又希望大家相信这是邻家心甘情愿送的!您说,您是不是应该先把所有无关紧要的知情者灭口呀?”

冯单听懂了,也明白了自己这几日莫名的心惊胆战从何而来,后背豆大的汗珠直滚,打湿了夏日的薄裳,赶忙呵斥,以壮心神:

“小娘子,莫要编些话,胡言乱语!”

南子瘪瘪嘴,收起刚才咄咄逼人的神色,恢复委屈劲:“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云昭哥哥出京时告诉我的。”

冯单听闻大余战神的名号,心里一阵思量,虽他已被自己所杀,但未见尸身,始终放心不下。而且这话在自己听来确实正中心事,想来真处着长孙继明,不是这些没见识的小女子胡诌。

冯单想到此,因着长孙的名号,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追问:“那我听令于陛下,又当如何?”

“冯大人可真是识时务的俊杰!”南子竖起大拇指,笑道:“如今大人有幸离京,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之事,好好把握现在的生机才对。”

“我当如何做?”冯单已经完全成了南子的翁中之鳖,没有分辨地急切求助。

南子笑笑,如冯单豢养的门客一般,处心积虑为他思虑周全,出谋划策:“如今,京中事情未定,群雄纷乱未起。冯大人依然可以骑墙观望。

一面,您可以继续迎合高家,看守代王,让高家对您保持信任;另一方面,您可暗暗接触代王;保持自己中立。

战事胶着时,您便悄悄送代王之国。若那高家胜了,他们的首要之事,便是安抚结盟各个封国,定不敢轻举妄动,更不会惩处您留代王活口之事或杀您灭口;

若高家败了,您便是护卫皇族宗亲的大功臣!那高家承诺你的荣华富贵,梁氏怎可能少了您?如此一来,冯大人不是一箭双雕吗?!”

冯单心思活络起来,觉得南子说得十分有理,但念头一转,皮笑肉不笑,不怀好意:“确实好计策!不过,不知穆姑娘是否听过一句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穆姑娘今日之言确实能为冯某所用。若冯某若能度过此劫,姑娘乃首功。但正如姑娘所说,冯某也不想日后功成名,平步青云之时,被穆姑娘这样的聪明人,捏着今日的把柄。”

见冯单举一反三,起了杀心,南子毫无惧色,反而咯咯笑起来:“冯大人,南子我今日说的这番话,您当真以为是我这孤陋寡闻的弱女子能想出来的吗?!”

冯单有些迟疑,便见南子从袖兜里抹出一支带血的连弩箭头,扔给他,淡定自若地继续说道:“您难道真以为那暗中一箭,能伤得了我云昭哥哥?!”

冯单审视着这箭头,大骇,这确实是自己连弩的佩箭,瞬间慌了神心,也没再多想,心中暗暗叫苦:“不好,中计了!若长孙没死,自己往京中送的情报且不就是白纸黑字的谎言?由此高邳等人掀旗谋逆,日后不管是胜是负,睚眦必报的高家必不会绕过自己!

长孙!这狡诈阴险之人,真真把自己逼入了死地!”冯单暗暗骂着,却不敢再造次,只好断了心里的侥幸,一心一意上代王这条船了,祈祷梁皇室挺住!

蹲在暗处的陶迁暗暗捏了一把汗,这未来主母和主子简直一个品格,拿着几天前自己从冯单房里顺来的佩箭,抹上点鸡血,就敢出来诓人;眼不眨,心不跳,编起来还有模有样,滴水不漏。

陶迁见危机已过,便叮嘱了孙逊一声,自己闪出驿站,给主子飞鸽传信去了。

不久长孙收到了驿站的飞鸽传书。那信中原原本本记录着南子是如何戏弄冯单;字里行间,南子一声一声的“我云昭哥哥”,喊得长孙心里如沐春风。

“这丫头!”长孙凌冽的脸庞显得都柔和了几分。齐仲甚是纳闷,看掌座这万年冰山的笑意,难道是京中范先生得手了?思索之间,长孙已打马跑得几十米开外,齐仲赶忙打马追了上去。

京中卫尉府,范先生一边躺在椅上纳扇乘凉,一边啃着冰镇过的西瓜,悠闲无比:也不知云昭这小子到朔方没有?

逍遥门在京中的眼线比平日起用得更多。无论市井街坊,勾栏茶楼还是朝中各府,宫中要门,都在有条不紊地秘密运作着。各处消息排山倒海而来,又悄无声息的汇聚于此,经甄别,筛选后,又流向长孙和门中各处。总之这里就如同游走于大余外的另一个世界,护着大余的安危,也影响着世事的走向。

范先生放下西瓜皮,用一旁的湿布抹了抹嘴和手,继续躺着思索,近日高闾,高邳,高韦,这三家大余朝最显赫的外戚,频频宴饮接触朝中官僚,文职武官。圣上病重不理朝政,太子虽空有监国之权,权柄却被三大外戚架空。血雨腥风就要来了。老夫还是趁这暴风雨前多啃几个西瓜吧,只怕后面忙得脚不沾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