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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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宋侯爷这三日心里一直犯嘀咕:“都快三日了,也没见有任何动静。难道遇到了一群江湖术士,消息贩子?骗我钱和消息?”

天色已晚,宋侯爷早已处理完公务。因心有希冀,仍又停留了半个时辰,看看是否有从天而降的暗影,会带来自己求寻的答案。

可是漏壶的水一滴一滴的流逝着,窗外并未见任何异样。宋侯爷有些心灰意冷,只觉得自己被愚弄了,郁郁寡欢。无精打采地上了马车,没好气地吩咐到:“回侯府。”

“驾”一声,马车在青石路上奔跑起来。宋侯爷想着心中未了之事,并未注意今日与往日有何不同。

这时外面传来乞丐一边敲着烂碗,一边传唱地嘶哑声音:

“载驱薄(bó)薄,簟(diàn)茀(fú)朱鞹(kuò)。鲁道有荡,齐子发夕。四骊(lí)济济,垂辔(pèi)沵沵(nǐ)。鲁道有荡,齐子岂(kǎi)弟(tì)。汶(wèn)水汤汤(shāng),行人彭彭。鲁道有荡,齐子翱翔。汶水滔滔,行人儦儦(biāo),鲁道有荡,齐子游敖。”

这是讽刺齐女文姜与其同父异母的兄长齐襄公不清不楚,不伦不类的诗。让宋世平感到惊奇的是,一个乞丐,竟会这等深奥的雅词!

宋侯爷连忙叫车夫停车。不等车夫安好脚凳,自己便直接跳下马车,蹲到了乞丐面前。

那乞丐双眼已瞎,听见有人靠近,赶忙端起破碗哀求求到:“菩萨行行好,给点救命钱。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宋世平从手里摸出一粒金子,又在身边随手捡一枚小石子,都拿在乞丐面前晃了晃,而后把小石子扔进他的碗里。乞丐听着有物入碗的声音,连声道谢,脸并无被戏弄的愠色。

看来是真的双眼目盲。宋世平这才放心心来,问道:“你刚才唱的何诗?”

“官人说话如此文雅,想必是位文人。这是诗经中的《国风.齐风.载驱》。”

“某自是知道。某只是纳闷你为何会唱的?”

见有人识货,乞丐有些希冀地说道:“贵人可能不知,我年轻时眼还不瞎,还是高门大户的书童。因撞破了主家的好事,惹祸上身,才至于此处境,唉……”

“是何人家。”

“这……”

知他在要价,宋世平头也未回地吩咐车夫取了车上御赐的糕点来。

乞丐像是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将一整个玲珑剔透的茶果醉酪,一口塞进嘴里,顿觉唇齿留香,身心前所未有的快活。

宋世平又问道:“是何人家?我这儿还有半盏醉酪……”

这乞丐贪恋刚才的美妙之感,迫不及待地说:“是太后哥哥,洛阳王高邳家。我年轻时是亲王高懑长子,高太后侄子,高韦的书童,当时高惠兰即将出嫁,据说新郎是当时的探花宋世平。

那次,高惠兰发呕吐的病,高韦前来探望,大大咧咧,直接入了未出阁的大小姐的闺房,如无人之地。那高大小姐不但没反对,反而借故支走了丫鬟。高世子也让我去小厨房端高大小姐止吐的药。

我心中有异,虽是兄妹,但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有心人传出去,岂不伤了公子名声。

于是我便急急去端了药,又速速折返。可巧便听见屋内,高世子问大小姐哪里不舒服。高大小姐也不避讳,直言胸口疼。没想到那高世子竟然将手伸进被褥,替她揉胸口;接着那高大小姐又说背疼,大腿根疼……总之全身无一处舒坦。”宋世平听了乞丐的话,心里作呕,又强忍住了。

接着听那乞丐继续说道:“我本该离开的,若不是听见接下来的话,我也不会落入如此田地。那高世子问高大小姐‘你这两月为何频频作呕?’

那高大小姐嗔了高世子一声说道‘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啊,且不是我要当爹了’高世子无丝毫愧意。

‘胡说什么,人家的爹是宋探花’高大小姐讽刺道。

‘哈哈哈,我的孩儿怎么叫那书呆子爹呢?你听我的,到时你安心嫁过去,我再请姑母赐予孩儿高姓。哈哈哈,我和你的孩儿。你说到时这孩儿当叫我舅父还是父亲呢?’高韦得意忘形,又惹了高惠兰一阵挠痒,气氛荒淫无比……”

宋世平再也忍不住了,恶心之极,伏在墙根干呕了好一阵,冷风一吹,刚才喧闹的心绪才逐渐安静下来,复又回来呵斥道:“你这刁奴,怕不是自身不正,落到这般田地,反而编排旧主,污蔑福阳侯府!说!是谁教你这番话的?!”

那乞丐也来了气,瞪着空洞的双眼,破罐子破摔,早死早超生,骂道:“我编排旧主?我污蔑福阳侯府?!那宋侯爷养着别人家的孩子还不自知。我那时伺候高世子起居,知他左腰部有一块鲜红的胎记,向狼一样的形状。也因这方胎记,整个高家都视他超越长孙世家的希望。

有一次高韦打猎受伤,邓御医来看,被问及是否会伤了这胎记时,邓御医亲口说不会,还说这胎记会传于自己亲身骨肉!只要那宋侯爷眼不瞎,回去看看自己世子腰间有没有这狼形红胎记,再问问邓御医不就一清二楚了?”

宋世平听到此处,头晕目眩,他是知道的,高渠身上确有一块狼形红胎记。

当时高惠兰刚诞下麟儿,高韦也不知避讳,说是担心自家妹子,喜爱侄儿,一定要来看看才放心。他来到婴儿摇篮旁,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众目睽睽下,将婴儿的衣物解开,翻来覆去,细细察看,举止怪异。随后他哈哈哈大笑:“果然是我高家好男儿,我这就去请太后赐名!”

当时宋世平一头雾水,现在想来竟是这等原因。他感觉厌恶极了,将金子和琉璃茶果扔于老乞丐,登车而去。

坐在马车上,宋侯爷昏昏沉沉地揉了揉眉心,虽然心里早有所准备,但还是被始料未及的消息打了个猝不及防。

忽然间,宋侯爷意识到了什么,今日宋老汉驾车怎么那么沉默,这马车跑起来也没有往日的走走停停,如同战车一般隆隆疾驰,碾过地面。

宋侯爷赶忙撩开车帘,喊了一声“停”,但车夫置若罔闻地,反而又抽了马匹两鞭,跑得更带劲了。车身摇晃不定,宋的后背狠狠撞到车壁上,吓得一身冷汗。他不敢出声,赶紧爬起来,扶着车门,战战兢兢地问道:“好汉意欲何求?”

那人穿得犹如家仆,但遒劲有力的双手,操纵着马车穿梭在各个偏僻小道上,如驰平原。

他背对着宋世平笑道:“不是我意欲何求,而是宋侯爷有所求。我们掌座说了,侯爷第一个问题已知晓答案;那这第二问题就由我来回答你:半月以后,高氏会起兵谋反。那时你已身为郎中将!是借机毁了高氏还是从此为虎作伥,就赖侯爷自己选择了!吁……侯爷您到家了!”

宋世平忐忑地滑下马车,腿肚子一阵软,差点跪在地上。那人轻笑一声,解开一匹马,翻身扬长而去,风中传来声音:“借马一用,用完归还!”

宋世平望着消失在夜幕中的身影,心中大骇:“逍遥门手眼通天啊!”

两天后,暗查福阳侯府动向的两名暗卫便来回禀,穆姑娘的画像被高惠兰送进宫去后,按日程,蓬莱仙姑今日便需要入宫谢恩。

长孙答了一声:“知道了”,随即吩咐齐仲备马,便一路驰骋到宫外一僻静地。前几日差人约好的中常侍乐申德乐公公提前等在了那里。

“世伯,这么毒的日头,您当避一避。”长孙见到乐公公,赶紧下马,扶他去阴凉处。

“不碍事,不碍事!”乐公公看见长孙,满月般圆润光泽的脸上,两只眼睛笑得像月牙一般,甚是喜庆。

长孙是乐公公看着长大的,以前的和泥小子,如今威武的大将军,越看越喜欢:“臭小子,回京这么久都不来见世伯我?该打该打!”

“我一直被高后忌惮,怕连累您。若不是有事求世伯,我定还要回避的。”

乐公公拿着拂尘在长孙头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世伯在陛下身边见了那么多人精,也只有你能把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得这般义正言辞,理所应当。真真像极了你父亲少年时……唉不说那些了,让人没由来的心酸。臭小子,说吧,何事?”

突然要开口提穆南子,长孙竟有些难为情,像是怕被人拆穿心事,故作镇定,若无其事,无关痛痒地说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几日我出手收拾了福阳世子高渠,连累了一姑娘。嗯……好像是太仆家的独女穆南子。”长孙顿了顿,补了一句“我也记不清楚了,大概就叫这名字吧。那福阳郡主设计,将穆姑娘选为蓬莱仙姑,今日就要进宫谢恩。世伯侍奉御前,到时若能将她指与服侍代王,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长孙总是疑惑一件事,平素无论是范先生,还是乐世伯,这些机敏聪慧之人,只要一听到与自己有关的女子,便永远抓不到话里的重点,均会像笑得如狐狸一般,明知故问:“什么女子?”

长孙纳闷,难道自己说得还不清楚吗?一个我连名字都记不住的无辜女子。长孙虽然腹诽,但依然恭敬重复道:“一个被我连累,对我有所误会的无辜女子。”

“哦哦哦!”乐公公豁然开朗: “你既然叫我一声世伯,这个忙必然要帮的。哦,指去侍奉代王呀……咦?回代国的时候你不时正好同路吗?我世侄真有先见之明啊,路途漫漫,正好解释解释误会,免得一个不慎毁了长孙大人在万千少女心中的俊朗形象。”乐公公好似才想起长孙要护送代王回封地的事,恍然大悟。

长孙耳根微微发热,忙顾左右而言他,凑近了些,低声提醒乐公公:“最近高氏欲反,挑头的可能是高闾,世伯到时小心些。高太后因不知此事。若有万一,世伯就护着陛下去太后的凤熹宫。太后为着自己的荣华富贵,起初应会将叛军拦上一拦。但不可久留,毕竟高闾手握重兵,来势汹汹。趁太后犹豫之际,您赶紧护着陛下到偏殿,到那时,自会有人接应。”

长孙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世伯,我本不应说这不忠不孝的话,但除了父亲,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若有变故,一切以护卫自己性命为上!”乐公公听出了长孙的意思,心里一暖,红了眼圈,无论自己多么炙手可热,被人敬着,怕着,但背后不过是被人人唾弃的阉人。

唯有着长孙家的子孙们,还怀着赤子之心,愿意叫自己这无亲无故之人一声世伯……此生能遇见这群孩子们,足矣,足矣……。

但他也知道,长孙不能在高闾叛乱前动手,致命一击,是为了推翻高氏对朝堂的掌控,拔掉这颗大余毒瘤。但此举也凶险万分,即便有万全之策,也怕百密一疏。

乐公公喟然长叹,自己这条老命死不足惜,无论如何也要护这长孙家最后一根独苗的周全。心中一阵波涛汹涌后,乐公公恢复了常态,用拂尘轻轻点了点长孙胸口:“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人都道你长孙杀伐果断,千军万马前面不改色。可谁知道呢,内里子是操不完的心。好啦,我知道了。放心去做你的事吧,杂家也该回宫了。”

长孙也不多言,揖身恭敬:“恭送世伯。”

“嗯。”

目送乐公公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尽头后,长孙也起身离开了。

乐公公走后,长孙也从另一条甬道进宫去。刚过了宫门,便听见旁边有人惊呼:“郡主,是长孙大人呢!”原来是高如雪也进宫来了。

长孙漠不关心,正准备打马先行一步,却被她叫住:“长孙大人!”

长孙算着时辰去面圣,并不打算耽搁,勒住马,居高临下,冷冷问道:“高郡主,何事?”

高如雪因着高太后赐婚的原因,念着有旧,对长孙高看了一眼,今日遇见,本想好好的叙叙旧,待长孙三年又三年的孝期满,说不定可以再续前缘。但如今听见他这般语气,有些恼怒,倨傲地命令道:“本郡主昨日掉了一支宫造寒玉步摇簪,还请卫尉大人带领属下替本郡主好好找一找。”

长孙目不斜视地说道:“卫尉府执掌京城巡逻,无权涉足偷盗遗失之事。若郡主有东西遗失,可以去京兆府尹或大理寺处报案。”长孙说完便想走。

高如雪有些吃瘪,旁边的贴身侍女阿画,心思七窍玲珑,前几日看了一个甚是风靡的话本,说是这种冷冰冰的公子哥最爱那种怼自己不嘴软的大胆姑娘,寻思自己姿色不错,若得长孙青睐,那可太妙了。又见高如雪气急败坏地绞着帕子,心道自己的机会来了,急不可耐地插嘴道:“长孙大人怎可对自己未过门的妻子这种态度?”

长孙感到一阵恶寒,瞥了一眼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葱,朝高如雪补充道:“若是郡主有管教不好的恶仆,对月奉百八十斛以上的大人出言不逊,我卫尉府还是可以将那刁奴锁进狱中,管上一管!”话毕,打马便走。

高如雪狠狠地剐了阿画一眼,说道:“若下次再动你那思春的如意心思,就别怪本郡主把你随便卖与哪家勾栏舞馆!”

阿画吓得连连答“诺!”

当长孙来到长乐宫门口时,御封的蓬莱仙姑已经鱼贯入殿了。长孙因常年行军打仗,练就耳里非凡,远远地便听见殿内,圣上连连称赞蓬莱阁事办得漂亮,选的仙姑个个飘逸十足。有这些仙姑在自己身前环绕着,炀文帝顿时觉得自己的身子骨也立竿见影地好上了几分。

坐在一旁的高太后抬抬眼,看到了到排在末尾的窈窕身影,心里厌恶:“这就是惠兰说的长孙的那红颜知己?一股子狐媚劲,看着就烦。”想着想着,顺手便是一指:“你,出来!叫什么名字?”

南子低着头,不声不响地走到太后,炀文帝面前,唯唯诺诺地行礼请安,而后回了太后的话;接着如同没见过世面的村妇一般,把头深深埋了起来,模样极其平庸,人畜无害。

高太后冷哼一声,如此泛泛之辈也值得高惠兰大动干戈?这几年惠兰越发沉不住气了,还有高闾,高邳,高韦这些兄弟子侄。看看他们如今的样子,自己怎么放心百年以后,他们还能护住高家在朝堂的根基,护住高氏一族的繁荣昌盛?!真是越想越气!

正当高太后神游之时,耳畔传来乐公公的一声轻笑,有些惊讶,这老奴才一向最懂规矩的……炀文帝也是诧异,看向乐申德。

乐公公这才意识到自己殿前失仪,连忙忙跪下请罪:“陛下,老奴该死,老奴有罪。”

今日炀文帝刚服了仙丹,精神头尚好,饶有兴趣地说:“中常侍也是宫里的老人,何事让你无故发笑?说来听听。若是有趣,朕就饶了你这老货,哈哈!”

乐公公赶忙回禀:“陛下,您从侧面细看这仙姑,是不是有点像故去的太后?老奴想起先帝时,太后那时身子还硬朗,与还是孩童的陛下及一干子孙玩乐的情景,甚是快乐,不觉笑了出来。望陛下恕罪!”

炀文帝按乐公公说的方向看过去,老眼昏花,影影绰绰,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像,又似乎不像。但这女子生得确实极美,那仙气飘飘的气势,确实让人不忍将她放置在蓬莱阁那种地方。

高太后听见乐公公这么一说,也正眼打量了一下南子。她对太后的回忆可不似前两位那么美好。她还能清晰地忆起,那老妖婆的火眼金睛,总能一眼识破自己的伎俩。若不是当年诞下了长子,纵使自己再有丰功伟绩,也势必被那手段强硬的妖婆子打入冷宫了。

纵使太后逝去多年,但一提起她,那种胆战心惊,步步为营的紧迫感依然挥之不去。

对高太后而言,此生只想离那妖婆子越远越好。就连太后的陵,也被她请来的风水大师掐指一算,指向了二十里外的一块风水宝地,离皇陵远远的。阿弥陀佛!太后必然能安安生生地在那里保佑她的子孙后代了!

唉,老天为什么就不保佑保佑自己那可怜的皇儿,一场天花就丢了性命,将江山白白拱手让人!自己还要在这与炀文帝面和心不和地扮演母慈子孝。正想着,就听炀文帝说:“此女子确实与太后有些眼缘,不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