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5章 烟火人间,万般执念
暮色镀上檐角时,周大福把白芷塞进徐清宁袖筒。
“三钱银子!治肾亏不含糊!”
瘸腿在青石板上踩出夸张的响动,惊得街边馄饨摊汤勺叮当。
“周瘸子又坑外乡人!”卖花婆子攥着绢帕嚷嚷。
“上月他拿艾雪草充灵芝糊弄赵员外,小道长,可莫要受骗了。”
巷口卖炊饼的老汉也跺脚:“道长莫信这瘸子!他昨日还卖我治脚气的黄连膏!“
周大福立刻抄起竹杖作势要打:“王阿婆舌苔发青还敢多话?今夜腿疼可别来求老儿的虎骨膏!”
“还有你王老汉,再加二钱附赠你一壶壮阳酒!”
炊饼老汉讪讪,街角的挑菜妇人啐笑躲开。
周大福舌战群儒的空档,还不忘将一株月见草悄悄滑进徐清宁的药包。
徐清宁无奈收下。
待徐清宁身影转过街角,周大福才踉跄栽进院中。
竹帘扫过满墙斑驳药柜,惊起本泛黄医典。
周大福哆嗦着摸出匣底墨蓝草株,叶片磷光如怨灵瞳眸。
深吸一口气,周大福直接将毒草吞下。
毒草入喉刹那,只不过呼吸的功夫,周大福顿时只觉得钻心的痛袭来,蜷在满地药渣里抽搐,溃烂手指却死死攥着地缝。
长街外,徐清宁忽然回望。
叹息一声,徐清宁并指截断一缕暮风。
霜白剑气如游鱼钻入窗缝,悄悄缠住周大福渐弱的心跳。
周大福只觉得一道熟悉气息钻入,蜿蜒盘旋在心脉附近。
如同夏伏天浸入冷泉,那钻心蚀骨的痛苦瞬间减弱了不少。
徐清宁知晓周大福想要做什么,所以他能做的,也只是护住对方心脉。
终于恢复了些力气的周大福艰难爬起身。
先是对着徐清宁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头,随后顶着冷汗,翻出被焦黑药杵压着的泛黄本子,哗啦翻页。
烛火映得周大福溃烂的脸忽明忽暗,狼毫抖着在泛黄簿册记:
“第三千六百四十九株……”
三千余条墨痕,皆是记录着周大福吞药后的反应。
「五月廿三,吞下断肠藤,亥时二刻,十指僵如枯木,骨缝渗黑血。」
「霜降卯时,嚼食鬼手蕈,辰时三刻,掌心纹络游红丝,灼若炭烙,或可配忍冬花」
「秋分夜,饮尽鸩羽露,子时末,双目生青翳,见月如裂帛,需添慈母草护心脉。」
……
只是在这几千条泣血墨痕的角落,有笔迹蜿蜒,新添行小楷:
“丙午年生辰,洹儿与义妹阿莲,食三碗长寿面,赌技精进,胜。”
暮光下,漫过斑驳药柜时,周淮安攥着支银铃铛沉沉睡去。
那是当年从药铺废墟抢出的婴孩襁褓配饰,铃舌早被毒血蚀成碧色。
……
月见草,三更绽放,承月华凝露。
取自深山水畔,花开时如碎银缀夜,叶脉隐现流光。
采时需以竹刀断茎,留三分根须续灵性。
这小小一株草,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即便在修行之人眼中,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这是周大福经历九死一生于山涧底部寻得的,本是去寻那毒草,却未曾想遇到了这等惊喜。
只是,他自己如今已经尝不出任何味道,比起在他那破药园里蒙尘,不如赠予道长。
徐清宁承了周大福的好意,想到苏小檀还在守家。
翻遍日月食事,徐清宁寻得一道雪耳鱼露羹。
青石板上蒸着雨雾,徐清宁撑伞拎着竹篮穿过天水巷。
卖野菌的老妇揭开花布,青崖菌伞褶里还凝着晨露:“道长买去炖老鸭,神仙闻香要翻墙。”
“翻墙倒不必。”徐清宁捻起菌柄端详。
“家里还有只小狐狸,再来一张口,怕是不够吃了。”
老妇被逗笑,顺手给这俊俏道长添了两枚红菇。
银鱼摊前围着三两只白鹭。
渔家少年向着徐清宁展示活鱼。
“道长看一看?刚捞的!鱼鳃藏着一整条月光哩!”
银鱼在蕉叶间扑腾,溅起的水珠沾湿徐清宁袖口。
徐清宁递过银钱,将这最新鲜的银鱼用荷叶裹了收入竹篮。
再转角,遇到雪耳摊,摊主竟是位有修行在身的道姑。
“五十文一两雪耳。”道姑也注意到了徐清宁,往一旁铜炉添着松针。
“昨夜在飞仙崖采的,云絮儿还缠着不肯散,熬羹最是甜润。”
徐清宁俯身嗅了嗅,确实新鲜。
……
第七户临溪小院的门扉半掩,青瓦檐角坠雨珠,门内探出个杏黄身影。
徐清宁拎着油纸包转过柳溪时,恰见苏小檀蹲在雨帘下戳着水泡。
小狐狸戳到第七个时,打了个喷嚏,水花溅起,惊得石阶旁避雨的灰雀扑棱棱飞进雨幕。
苏小檀揉了揉鼻子,忽嗅到门前石阶腾起江鲜气。
“今晚做雪耳鱼露羹。”
徐清宁抖开竹篮,银鱼在荷叶包里甩尾。
苏小檀鼻尖轻耸:“还有菌子香!”
“鼻子还挺灵。”徐清宁笑着打趣。
走进庭院,周洹赠的这处院落确实雅致。
本说适合赏春光,可如今雨幕一垂,幽深雨味之下,别有一番风味。
灶台确实冷清,如周洹所说那般。
可如今徐清宁和苏小檀来了,这灶台怕是歇不着了。
“借个火。”
青丘狐火可能也没想到在苏小檀手里,用的最多的地方反而是灶台。
灶火噼啪爆出颗松子,苏小檀蹲在灶边看着银鱼。
将雪耳泡进寒泉水,徐清宁指腹轻划银鱼脊,鱼鳞自落如解连环锁。
玉带江银鱼,通体半透如云影,遇火不腥
灶台腾起白雾的刹那,青衫袖底忽绽月华。
月见草在雨中舒展嫩叶,花瓣凝着露水。
徐清宁并指截断花茎,银丝般的草汁渗入羹汤。
羹汤滚沸时,月见草化作雪沫沉底。
“溪边白鹭说,雨寒需多喝羹汤~”苏小檀蹦到灶前。
“白鹭还管庖厨事?”徐清宁笑问,顺便屈指弹灭偷伸的狐爪。
“还有,饭前洗手。”
雨脚忽然变急,打在石亭顶如碎玉跳珠,剑仙与狐妖对坐石亭。
砂锅里的羹汤在红泥炉上咕嘟冒泡,泛起阵阵白雾。
苏小檀抽动鼻翼,捧着汤碗数浮云似的雪耳。
雪耳羹腾起热雾,苏小檀舀起半尾银鱼。
暖意浸入身体,苏小檀幸福的眯起眼。
徐清宁拨弄着炭火轻笑,望着锅气生白,忽然想起白云观那株老槐。
许多年前晨起练剑时,他总爱接上老槐上的露水与几朵槐花煮茶。
雨丝漫过石亭飞檐,在青瓷碗沿积成圈圈涟漪。
石亭外忽传来婴儿啼哭,年轻妇人抱着襁褓,撑伞匆匆跑过青石桥,桥下溅起的水花里跃着尾红鲤。
徐清宁听着婴啼渐远,嗅到羹汤鲜香如烟,忽觉灵台清明如拭镜。
“悬壶济世,只为婴儿一声啼哭。”
之前未曾理解周大福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对方为何总爱盯着新生婴孩的襁褓发呆。
如今却是有几分明悟入心间。
修行之人遁入青山,求的是斩断因果;
而医者半生,却甘愿被一声啼哭羁绊。
当年他在云海悟剑,总觉仙途该是御剑破九霄的痛快,此刻倒品出些灶膛里竹炭噼啪的意趣。
“铛——”
小狐狸的银勺碰响碗底,鼓着腮帮吹气,羹汤荡起层层涟漪。
“烫!”
察觉到徐清宁的目光,苏小檀可怜兮兮的吐着舌头。
“味道怎么样?”徐清宁笑问。
“喝下去像吞了柄温乎的小剑。”
少女比划着喉间,指尖最后停在心口。
“从这儿暖到这儿。”
“好喝!”
徐清宁望着苏小檀被汤气朦胧遮住的侧脸轻笑,心境悠然。
红尘烟火气与凌云剑气,不过隔着层雨幕。
当年执着问道,不过为换此刻檐下雨、掌中羹、眼前人。
烟火人间万般执念,尽在雨打竹叶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