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1年3月)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7

世界变得更加炎热和潮湿,造成的死亡每年都在不断增加,城市被无休止的风暴席卷。饥荒和投机取巧的瘟疫夺去了数百万人的生命,而肮脏的新工业和铀反应堆则毒害了各大洲的心脏。然而每一次灾难都被忍耐、接受、抛在脑后,然后提拉人完成了奇迹。火箭和轨道炮将大量的货物提升到太空。地面上建造了粗铝镜,又被部署在了有用的轨道上。一颗巨大的镍铁小行星被选为行星推力,质量驱动装置和化学火箭、燃料罐和堆积如山的高氯酸盐等待部署。驶过最近的气态巨行星,小行星就会借用它绕着提拉母星奔跑时分享的动量,让大家离相撞的太阳更远一些。

即使有成群的小行星,这个过程仍然会无比缓慢。而且即使天空中布满了镜子,气候也永远不会稳定在宜居的状态。不过,可以在某个遥远的卫星上建立一个小型的自给自足的殖民地,如果这个殖民地能存活一万个跨度——如果那几个提拉走了一条幸运线——那么他们的后代就能回到一个贫瘠但又适合居住的世界。

弥尔永远不会成为殖民者。这是在工作初期做出的决定;只是在极少数情况下,她才会后悔得咬牙切齿。她的大部分财产和所有物都送给了当权者,而她却一点也不想念。她保留下来的是栖息在雨中山顶上的老家和现在毫无用武之地的天文台。她用最后的资源在周围建了一座小城,让无尽的难民能有一小部分在这里找到原始的生活必需品。

按理说,提拉人不会把资源浪费在注定该死的人身上。不过,当然了,没有哪个无家可归、饥寒交迫的灵魂又是真正注定该死的。创世城是一座宏伟的家园,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找到了非凡的幸运,每一次小小的苦难都证明,在别的地方,在一个更凉爽、更干燥的世界上,这些同样的提拉们生活的甜蜜和完美,是任何心灵都无法想象的。

弥尔时不时的也会收养一两个孤儿。对于提拉来说,这比照顾受刑人还要稀奇,但这能填补她那颗异族心中某种不明需求。她从那些和她没有骨肉联系的新生儿身上汲取力量。像所有母亲一样,她在他们的成功中找到了喜悦,对于失望则不留心间;经过三百年的无私工作,她成为了不老族长,管理着一个一个庞大的家族——生活在她的小城和别的地方的、她的孩子和孩子们的子子孙孙。

母亲不应该有最爱的孩子,而她们却总是这样。弥尔最喜欢的是她最后一个儿子,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一个最为简单的原因:他看起来好像可以成为她的儿子。他的脸有着她的脸的特征和元素,他掌握了她的奇怪的走路方式;在他的声音里,有着别人从她身上能听到的一种特性和节奏。和弥尔一样,他并没有多出色,但非常执着。他有一种罕见的耐心,可能来自她;他有一种异族的幽默感。他在年轻的时候学会了哭泣,偶尔在俩人的其中一个特别悲伤的时候,他还是会抽泣,就像她一样。

男孩的名字叫始终。始终在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接受了卫星天文台的一个令人垂涎的学生职位。他本来要离开三年,但就在快满一年的时候,在毫无预告的情况下,他骑着金属玄精翼飞出云层,落在了小城的中心。

弥尔以为他出了事,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始终却声称自己身体健康、热爱学习;更妙的是,他的上级因此认为他不是个呆子。

“你为什么在这儿?”弥尔问。

他微笑看着她的喜极而泣。新雨已经开始了,但他没有注意到。一只手伸进了挎包里,掏出来一块小小的光板,感应到他的触碰,光板被唤醒了。始终微笑着说道:“我们刚刚把你的旧收音机天线给升了级。它们变得更大,更灵敏——”

“我知道。”她打断道。

他犹豫了一下,突然紧张起来。然后,当雨势越来越大,敲打着他们的头顶和四周光秃秃的水浸石时,他说:“我们听到了一些信息,终于。从天上,我们收到了外星人的信号。”

弥尔愣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

“你是不是有一点点好奇,母亲?”

“从来都不止一点点而已。”她说。

他的声音里透着满意。“我已经获得了特别许可。”他说,“只要我告诉了你这个消息,官方就会正式公布。”

“快看新闻。”她说。

“你瞧。”

她盯着那块亮着的板子,但她那双花哨的机械眼似乎故障了。为什么她什么都没看见?她对着它们揉了又揉,然后她低头凑近看了看那个像是孩子玩具的东西。那是一个闪闪发光的灰色玻璃球,从球的一侧冒出的是管道或喷口……或者是某种设计奇特的火箭发动机……

“母亲,”他问,“你认识这个物体吗?”

“不认识。”她回道,“为什么我会认识?”

“我们中的一些人,我们少数几个固执的人……我们认为这可能是你的星舰。”

她两手一摊,将这些废话抛到一边。

“我们的假说有漏洞,”他说,“飞船目前的位置和速度表明,它实际上从未穿过我们的太阳系。现在它就在离最近的轨道几百光年的位置。”

“这东西有多大?”她问。

他告诉了她。

她还是完全不相信。“你为什么这么确定?你怎么能接受这么荒谬的事?”

“这只是图像之一。”始终说,“星舰注意到了我们的信号,给我们发送了数百万张图像。而且我们还收到了整库的文字、长达好多年的演讲稿和听起来很奇怪的歌曲。有一些片段已经被破译,我们研究了这些非常美丽的图片的一部分,可以推测的是,这艘不可思议的船确实比我们的小世界大得多。而它的船员……它的神一样的飞行员……”

她的儿子停了下来,仰着头,雨水流过那张奇形怪状的脸。

他对着云朵道:“船长跟你是一个物种,母亲。关于这一点,大家都很确定。你的兄弟姐妹们正引导着那艘奇迹围绕着太阳之轮旅行。”


单一太阳的谐波是邪恶、复杂的,但两个太阳的合并,对于最傲慢的天文学家来说也是一个不可估量的问题。太阳会以变化不定的速度混合它们的等离子体,双生的磁场可以在摔跤和跳舞之间交替切换,而轰鸣的脉冲声会相互忽略或抵消,直到每一种忙碌的力量决定结合在一起的那一刻到来——这是种没有警告或怜悯的事件。

比两个太阳都要亮的耀斑用无情的辐射和无匹的热量灼烧着太阳系内部。每一面宏大的镜子都溶解成了铝雨。所有绕轨的提拉都被杀死了,卫星上那些没有躲在深层掩体里的居民也都死了。弥尔最爱的儿子在睡梦中死去,而大望远镜则被狂野的能量脉冲轰得残破不堪。这世界向阳的半球吸收了爆炸,辐射被大气层钝化,但热量却冲到了云雾缭绕的海面上,烹制出风暴,将热云带到比以往更高的地方,刺穿了越来越闷热的平流层。

其中一个曾孙女叫醒了这位外星女人,又用最小心的话语描述着正在发生的灾难。弥尔是个敏感的人,她对死讯的接受过程总是比提拉人更艰难。弥尔之所以敏感,是因为她是外星人,也是因为她的不死之身被编织在一个深深的幸运之巢里面。弥尔灵魂中的某些缺陷让她无法把握每个提拉人以本能持有的东西:一个灵魂可能会在这个狭隘的现实中死去,但有万亿个像她一样的其他灵魂必须要生存下来,沿着邻近的线走,而其中少数人注定会获得完美的幸福。

曾孙女提到了这些显而易见的观点。然后,她用听起来算是严厉的声音补充道:“我们大多数人都活下来了,女士。而且大多数幸存者会活过这一年。如果气候恶化,那就这样吧。我们还有选择。少了这些人,我们就可以迁移去极地。然后,在必要的时候乘上空中城市。在下一个跨度内,也许还要不了那么久,我们就会重建轨道工厂,恢复对遥远冰卫的殖民。”

古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提拉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异族的表情。弥尔茫然地盯着她们之间的桌子,盯着一张张大船的老照片。在越来越多的日子里,她独自一人研究着外星文字和那些奇妙的图像。“寻找有用的礼物。”这是她的借口。虽然,事实上是提拉学者做完了所有的关键工作。

“新的反射镜会有很大的改进。”年轻女人说,“您知道吗?我们将用超纤维来制造它们,就像你们的人民,伟大的船长们教我们的那样。而我们接下来的舰船将是以核聚变为动力,迅捷而强大。而且很快,也许只需要三个跨度,我们就会开始把大家运去冰卫的新家。”

“耀斑再次爆发怎么办?”

“耀斑的活跃是概率事件,”曾孙女说到,声音被不耐烦给吊了起来,“若我们的线正好就此终结——”

“还有百万条线会承载着我们向前进。”

“正是如此,女士。”

最后,外星女人看着她的客人。然后她用缓慢的语速和奇怪的口气问道:“你有没有害怕?”

“害怕?”

“被吓坏了。”弥尔说,“你的脑袋里充满了理性的绝望。你的整个生存都受到了威胁,你所关心的每个人都同样受到了威胁。这种想法你有吗?”

年轻女子以一种适合提拉和当下情况的诚实回道:“不,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女士。”

“因为宇宙无穷无尽。”

“毫无疑问。”

“而你是不朽的,在某种程度上。”

“一切因果,女士,皆为永恒。”

“或许吧。”外星女人喃喃道。然后她从臀部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刀,展开了它的镜面刃。那是去年刚刚作为礼物送给她的——用的是大船提供的配方,作为实验品生产的超纤维原型。

“或许吧。”她再度说道。

然后用那把锋利无比的刀,用她那稳定的手,她小心翼翼地切开了自己机械提拉双眼。


山里只剩下了弥尔。她的人类眼睛重新长了出来,人类身体也再度出现。炎热是可怕的,但她的体质却从未衰弱。雨水带来了无尽的蒸汽,但她可以忍受百日的风雨,只为等到那些难得的雨停时分,让她可以走到某个山脊外,俯瞰着河谷。

森林已经没有了。即使是最坚韧的野草也退到了极地和最高的山峰上。生活在水里和水边的,是能忍受近乎沸腾的温度的细菌种类。紫色、淡黄色和病态橙色的微生物群落形成了一张生动的地毯,弥尔会在有利位置用她幸存的一架望远镜观察细菌垫如何以复杂的模式生长——生命线在水流中分支、扭曲,有时突然结束,有时松开,沿着河水去往苟延残喘的大海。

一个声音道:“弥尔?”

她转过身来,或许有些惊愕。这个提拉似乎是个陌生人,虽然很难确定。他穿着降温服,笨重的头盔部分遮住了他的脸。当他说话的时候,头盔压低了他安静而略带紧张的声音。

“是我,有何贵干?”

“我有一块石头。”他分外重视地说,“藏在我的背后。猜猜是哪只手。”

“为什么?”

“快猜。”他坚持道。

她按要求做了,他把手往前伸开,给她看了一小块被侵蚀的黑色石板。

“我的一只脚下,”他继续道,“有一枚硬币。”

“关我什么事?”

“猜猜是哪只脚?”

这个游戏真是蠢透了。但这件事有些耐人寻味,所以她选择了其中一只脚,没有选另一只脚。

陌生人抬起那只脚,一块椭圆形的铂金在云雾缭绕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我有两个口袋——”他开始道。没等他说完,弥尔便指了指其中一个口袋。而他取出来的是一个小投影,显示着一个非常奇特的物体。它的喷口和燃料箱互相缠绕在一起,可能还有更多的结构,但转动她手中的图像,她看到了粗糙的边缘——结构碎片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撕开的地方。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

陌生人一言不发。

她也用沉默相对。

然后他说:“望远镜在一个高度偏心的轨道上发现了一颗微弱的光电,我们以为那是一颗彗星。但很显然它不是,我们现在猜想的是,这艘船经过了靠近太阳的地方,又因为运动速度很慢,所以被引力捕捉到,开始了十分漫长的绕轨道运行……距离完成它的第一次循环还有几年的时间。”

“这是艘星船?”她失声问道。

“星船的残骸,是的。”

她用力攥紧投影块,把手都划破了。然后她静静地问道:“这是我的船吗?”

“大概是的。”

尽管天气很热,弥尔依旧打了个寒战;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问道:“你要怎么处理这个残骸?”

提拉人什么也没说。

“这个影像是什么时候的东西?”她追问道,“第一代投影意味着它至少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

他依旧什么也没说。不过弥尔那遮掩不住的震惊,给他带去了相当大的乐趣。

“这艘船还能用吗?”她问。

“现在能了。”他说。

有那么一时半会,弥尔想象着各种可能性。这种巨大的引擎,如果补充好燃料,绑在合适的小行星上的话,能够完成奇迹。随后,一阵理性的恐惧占据了心头,她问:“刚才我们玩的游戏是什么情况?”

“您三次都做出了正确选择,女士。”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为表示感谢,”他说,“因为您猜对了,夫人女士,我们可以把这份感谢的礼物送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