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行者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9章 道風山上

“道風山該怎麼去?”走出沙田中心,少蘭問我。面對眼前晃盪不息的遊人和單車,把星期天的陽光擠成碎片,我自己都感到茫然,“大概從火車站那邊去吧。”

穿過火車站,下了天橋,馬路對面就是排頭村了。一排排古舊低矮的村舍蟄伏如貓,慵慵懶懶的在陽光下午睡,只露出一條長長的貓尾,直伸到村口。

“就從排頭村的小路上去嗎,道風山?”她又問。我說就算走錯了路也沒關係,反正我們不是非去道風山不可,只為了在一起,攜手走進山中,呼吸新鮮空氣,從野藤和苔蘚之中聽寂靜的聲音。

村口屹立的多是灰磚鱗瓦的古老大屋,簷楣繪着褪了色的畫,像在老人的額上纏了彩帶,一派精神奕奕,不見老態。有些人家的院子築了假山魚池,掩掩映映幾株修竹,立在池邊在微風中摩挲着葉掌,把陽光搓得一絲一點的漏下水中,卻沒有驚破錦鯉的酣酣午夢。淙淙的活水從假山的孔洞瀉下來,點滴着水裏兩個沒撐傘的人影,我們像在夢外的一個黑色世界逢着下雨天。

今天卻是晴陽朗朗,乾乾爽爽的風吹着人家院外晾着的衣服,一件長一件短的倒懸在半空,衣袖如長藤垂落,閒閒曳曳無意識地擺盪。我們經過玩跳飛機的小孩、打天九的村民,沿着主要的小路上山去。這條路於我不完全陌生,我記得自己來過兩次,都是跟香港青年作者協會的朋友,到國彬先生家拜年時經過的。他就住在這條村。站在通往興業台的小徑,我指着那一座大屋對少蘭說:“黃國彬從前就住在那裏。”她抬頭看看,覺得那房子比其他村屋新潔些。我彷彿還看見國彬先生推開鐵欄,送我們下階的情景。不過他此刻應該在加拿大的路上了,他移民已三年吧?離港之前寄了一本書給我。這幾年,許多老師、朋友、同學都相繼移民了。有些還倉倉皇皇趕着離去。我一邊走,一邊從彎曲的路徑細味往昔的記憶,想起他詩裏描寫的排頭村,當然還有道風山。

越過興業台,前面的路就陌生了。那麼多分岔的小路,哪一條通向道風山?也許通往道風山的路不止一條吧,古人早就說過“同歸而殊途”了。我們隨緣見路便走,碰碰運氣,路過簡陋的寺廟和精舍,總不禁停下來觀看。一個頭頂結了瘡疤的尼姑,踮着腳跟整頓晾衣竿上的蚊帳,手影在地上慢慢移動。院子一角整整齊齊的堆着乾柴,有人在燒着供神的金箔銀箔,白煙裊裊騰騰的直向上升,隨風四散,瞬間逸入空無,冬日高遠的天空仍是晶藍藍的。我嗅到一陣淡淡的檀香氣,在精舍一帶的草樹間浮漾瀰漫。

入山愈深,愈不見行人,只見一個背着行囊的青年,雜雜沓沓從後面越過我們,很快便在小徑的轉彎處消失了。小徑兩旁的樹木拔地而起,枝葉霸裏霸氣的強爭着空間,一大塊陰影當頭罩下,千片萬片的樹葉互補虛實,截去大半陽光。我們在微陰的山路上摸索,雙眼不時搜尋指引道風山的路牌。

少蘭說過要來道風山很多次了,總是因為我工作多,有時是沒有空,有時是沒有心情,不能成行。路上,我不禁問她:“道風山有甚麼可以賞覽的?”她說那是基督教的修道院。我吃了一驚:“我還以為是佛寺或道觀。”她笑着說:“山上有一個大十字架,從前我們在城門河畔散步,你不是問過我,為甚麼對面山會有一個巨大而發光的十字架嗎?”是的,那一個巨大的十字架,許多個夜晚我們都在河邊抬頭看見它,平靜、安詳,深沉的子夜裏仍守護酣睡的沙田,等待天曙。想着我便渴望快些到達山頂,像嬰孩那樣走到大十字架的跟前了。

我們沿着主要的小徑繼續走,忽然看見先前越過我們的青年迎面走來:“請問往道風山的路怎樣走?”我們不禁笑了,說:“我們也想去道風山,也是不認得路,往前走不行嗎?”他說前面是“掘頭路”。大家只好折回頭。忽然,我看見左邊山坡似乎有一條小徑,不過野草叢生,看來很少人走過。我試着探路,少蘭跟着我,那青年跟着我們。走過纍纍的荒冢,我們來到一個小平台,不遠處有幾個工人在斜坡上修路,我們趨前詢問,依着他們指示的路走,終於來到了道風山。

站在道風山寬闊的空地上,開闊的景象可以讓我的眼睛自由飛翔,我感到桎梏的心靈能無盡敞開包容眼下的世界,原是最愉快的事。山上的建築物完全是中國式的,鱗瓦、樑柱、亭閣、花圃,格局很像佛寺。我們在空地徘徊片刻,便在道風山全景圖找尋十字架的位置。少蘭看地圖比較快,一找就找着,我笑說讓她做嚮導。我們穿過一道圓門,裏面也有花圃、遊廊、平房,還有禮拜堂。禮拜堂很特別,外面看很容易誤認是大雄寶殿,屋頂六角翹起,每一隻角的上面都排列着幾個小人像,衣飾有的像僧人,也有像道士和耶穌教士,這樣的安排,有甚麼含意,我們並不知道。禮拜堂外吊着大銅鐘,上鑄金色的十字架。此時,一個西人拿着木槌,用力敲打銅鐘,噹噹噹的洪音波波盪來,我可以想像聲波從木槌的落擊點逐漸擴大,巨幅的同心圓向八方散逸,滔滔的巨浪湧到我的耳邊,已變成溫柔的細漪。鐘敲過後,牧師和教徒紛紛進入禮拜堂,把門關上。不久,我們就聽到一裊裊悠揚的聖詩。

我們離開禮拜堂,去找大十字架,沿途有路牌指引。下午的陽光在樹葉間掩映跳躍,我聽到它從一張葉子跳到另一張葉子的聲音,隱約,細微,不禁邊走邊讚歎這樣幽靜的環境。少蘭忽然問:“你喜歡這裏還是喜歡你的故鄉?那裏也有很多山林、溪澗。”我想都沒想就說:“我不喜歡那裏。”她聽後神色詫異,似乎吃了一驚。我只好解釋:“我不會習慣那裏的空氣。”之後是一陣沉默。我想起在那段小紅書高舉的日子裏,爸爸寫給伯父的家書都給人截去了,害得伯父每次吃飯,都要捧着飯碗說:“毛主席,我有罪,毛主席,我有罪……”然後是堂兄來信,要跟我們斷絕關係。正想着,卻聽見少蘭興奮地說:“到了。”果然,大十字架就在咫尺之遙。

要到大十字架,原來還是要穿過一道通向永生的窄門,僅容一人可過。我們不是教徒,沒有想過求永生,但窄門設立的含意卻是懂得的。我們走到大十字架前,目光沿垂直的石柱上爬,只見永恆的青天在頭上運轉,莊嚴、肅穆。大十字架前後都寫着“成了”二字,兩盞沒亮光的射燈側對着它。許多個夜晚,隔着一條河、千幢樓,高懸在純黑的山上如星炫亮的,就是這個大十字架嗎?我以為來到它的跟前會像孩子般興奮雀躍的;然而,我此刻的心境卻異常平靜。

空地上只有四個人坐着休息,還有兩張椅子空着,我將之搬到一棵老樹下,和少蘭坐着看沙田的全景。山頂的風很大,蕭蕭颯颯的吹得樹木不斷打哆嗦。我們把外衣的扣子全扣上,翻起了衣領。山下的世界變得渺小了,沙田中心、瀝源邨長方形的樓廈,像精緻的房屋模型,要不是人家露台晾着的衣服、床單在風中獵獵飄揚,我真以為俯瞰着模型邨。城門河像小渠靜靜地流動,隔着這樣的高度與距離,竟不覺其污染。河畔的沙角邨寧謐而安靜,從前跟少蘭在河邊散步後,總會走過槐花滿地的行人路,把她送回邨裏的家。現在,河邊散步的日子已經愈來愈難得了,我們都告別了閒適而單純的大學歲月,營營役役於繁忙的工作中,抽不了身。一切都在改變,真有不變的人事嗎?香港也徐徐落入九七倒數的陰影裏。

“你看,那邊是第一城,我們的家。”少蘭指着遠方依山矗立的一幢幢大廈說,似乎因為在滾滾紅塵之中找到自己的家,特別興奮。是的,我們不久將搬進這小城中的一所小房子,安根安居。在中大住了四年,沒想到畢業後,會像辛苦的候鳥要飛回這一帶山水,不能對住過的地方輕易忘情。

此刻坐在道風山上,居高臨下,依依鳥瞰我朝朝暮暮俯仰其間的城鎮,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風急天高。撲撲的勁風吹得老樹的枝葉壓近我的頭頂。山下傳來隆隆的呼嘯,我幾次問少蘭,那是甚麼聲音?似乎是風馳的火車鏗鏗敲打鐵軌,又像是飛機急速上升炸響了空氣。多少火車去去來來,多少飛機起起落落,載走了我的師友,留下了重重疊疊的記憶。有一天,我抽不了的身會否忘情地抽出,在更超然的高度,臉龐貼着機艙的玻璃,只見下面的小島縮成立體的地圖,愈縮愈小,競高的樓房抓不住一隻斷線的風箏,看它隨風飄成沒有根的蒲公英?又或是我回到下面的人間,像僧尼與教徒都回到了紅塵,將來的世界不過是大化,又何懼於縱浪?但此刻我仍然深愛山下的城鎮,繁盛的人煙傳來忽忽的市聲,溫煦的太陽是徐徐西沉了。

“我們下山吧,還沒有買菜呢!”少蘭說。

我們離開大十字架,又穿過那道窄門。如果世界真的有神,祂一定會保佑善良的人的。永生非我所望,我只望前面的路,永遠有一道敞開的門,即使狹窄,也能讓每一個人的肉體和心靈自由地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