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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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曇花·廟街

外父送給我們的曇花,三年都沒開花。磚紅的瓦盆子裏,淺泥中升起木質的幼莖,漸高漸綠,漸有濕亮的生命感。綠莖長出波浪的長葉,中央的主脈像鳥羽的翎管,風來的時候,肉質的大葉片片晃動,真像一群張開翅膀的翠鳥。

三年後,曇花長高了,輕撫葉片,有點乾皺,底莖的葉片更有點枯褐,葉邊像給火燒過。這麼快就老了?

我並不常常注視曇花,瓦盆子在露台左邊角落,植物只能在早上享受兩三小時陽光。

萬物與我同在,如果我的意識裏沒有它,它是否真的在人世間活過?坐在沙發上,偶然凝望陽光照着曇花的綠葉,綠葉泛着溫暖的、微微透明的青色亮光,在我的眼中一晃一晃。它一邊享受日光浴,一邊在吃早餐吧?在青色的亮光中,我聽到刀叉相碰的輕響,水滑過喉嚨一聲滿足的骨碌。我真想問:在你的世界裏,也有火腿煎雙蛋、橙汁或西柚汁嗎?希望你幸福。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的眼睛像洗滌過一般,晾掛在曇花上,有時望着沙發上打盹的老父,有時望着平台上玩耍的小孩。

一天午後,我在花墟買了一個大號塑膠花盆,捧着十公斤科學泥回來。

曇花有了大一點的房子,有新鮮的、充滿養分的新泥,我一邊換泥一邊笑——我被它的笑感染了。

幾天後,曇花的葉子變得柔軟,顏色青青亮亮的,新葉可以彎曲,包捲着我的手掌,像握手。它說:我們是朋友了。

妻子把雞蛋殼放在泥土上,僅餘的蛋清像雨水滲進泥土裏,蛋殼在歲月中緩緩分解出鈣、磷、鉀,被沉潛的、黑暗中的根吸收,成葉,成花,成有生命力的色彩。

幾個月後,枝頂的壯葉長出兩粒小米,我以為又是葉芽從波浪葉緣長出,細察,才知道那是飽滿的花芽。綠色的花梗愈生愈長,末端的花芽愈長愈豐潤,像一管青色的筆,斜斜垂懸,長到六七吋,花梗慢慢向上彎曲,朝向蒼天,花苞像合十禱告的手掌,天藍如許,浮雲舒卷。懷孕的花苞愈來愈大,結出一身瑩潔的雪,外緣彈出幾絲紅紅白白的鱗瓣。兩個白色的花苞在微暗的露台中,像兩個欖形燈泡,等待着,醞釀着,在一個成熟的莊嚴的時刻,散放心中的亮光、溫柔的雪香。

“今夜,曇花應該開了。”我說。

果然,深夜走近露台一看,以優美的弧度彎向夜空的曇花,盛開了。雪白的花瓣密密交疊,拱成純潔無瑕的聖杯,杯中探出絲絲淡白微黃的花蕊,杯底紅紅白白的鱗瓣像蟹爪伸展。

妻子兒女都走到露台上來了,輪流嗅着曇花的清香,拍照。

雪蓮似的曇花,盛放的容顏捱不到明晨。我們,會在花香中入夢,還是會看着它凋謝?

孩子睡了,妻子睡了,我關上露台的燈,關上大廳的燈,關上心中的燈。一片黑暗。黑色的枝葉上,兩團映着濛濛白光的雪,漸漸融化、消失,濕意和寒氣瞬間浸滿了房子。

第二天早上,走到露台,只見盛開的曇花已然收攏,在葉間輕顫,好像一拳懸着的心,成就了甚麼,終於放下了,淡紅的鱗瓣靜靜在外圍輕抱着一團雪。我輕捏花梗,只覺軟軟的再沒有外向的推力。它睡了。曇花可以入藥,清肺、止咳、化痰,據說還可以醫治肺結核。我好像聽到它在夢裏說:希望你健康。

曇花謝了,樣子仍像含苞待放。看見的人或許會說:“今夜,曇花應該開了。”

“今夜,曇花應該開了。”

六年前,就是這句話,我和妻子、兒女,來到廟街。外父外母晚上就在這熱鬧的街道上營生,養活一家人,把一個小女孩養大,不捨地交給我。

外父說,天井的曇花開了十九朵,路上的行人,抬頭看到懸在石欄外的串串曇花,都興致勃勃地觀看,一個稔熟的街坊還跑上樓來,拍了許多照片。

我們來到天井的圍欄前,只見叢叢波浪的大葉間,大朵大朵的曇花在暑夜中飄着濛濛的白霧。天井沒有風,熱氣蒸騰,市聲中隱隱約約裊着陣陣清香。我們教孩子觀察曇花,少不免抓住這個機會問:“曇花一現,是甚麼意思?”

我站在這叢巨大的曇花旁,手肘抵着石欄,俯視燈影迷離的街道。我看見一個少女,一臉為難的神色,拗不過男友,帶着充滿憂慮、彷彿要上刑場的臉,領着他走到這龍蛇混雜、充滿平民色彩的街道。他第一次來到廟街,感到眼下盡是新奇的事物——沒有泥土,水泥地升起堅韌的鐵枝,撐起一個個攤子,攤頂一排魚骨鐵枝,纏着電線,垂着一個個蛋黃燈泡,滿街盛開着金燦燦的花。麻雀館外,霓虹燈大亮,緊閉的神秘的茶色玻璃門裏傳來劈劈啪啪的牌聲。賣電燈光管的攤子亮着或黃或白、奇形怪狀的燈,燈光在管子裏水一樣流動、閃亮、跳躍。網架掛滿廉價的T恤。性感的男女內褲無所顧忌在當眼處高揚。性玩具的攤子上排着一瓶一瓶印度神油。書店中的《論語》《詩經》文學史與風水命理醫藥電腦言情小說混雜共存。運動鞋與拖鞋擱滿木板。大排檔的圓桌上堆積蝦殼蟹殼田螺殼,啤酒瓶和杯中酒盛滿燈光,浮着粗言的泡沫。煎蠔餅的香氣蛇游於賣三級光盤、過期色情雜誌、冒牌名廠手錶的攤子間。牛雜檔剪刀開合的清脆“唰唰”,伴着炸大腸的香氣油油的貼着行人的鼻子。尼泊爾人盤腿靜靜坐在街口的污布上,守着眾色燦然的手鍊、銀鐲、蜜蠟、轉輪,像膚色黝黑的菩薩守着廟中的法器。滿街的人間煙火,生命和生活如此熱鬧莊嚴,他對這街道說不出的喜愛。她繃緊的臉放鬆了、寬容了,終於有了笑意。

外父原本租住對着榕樹頭的唐樓板間房,在唐樓的樓梯外擺檔。每次探外父,我喜歡站在窗前看樓下的燈影,聽巴士、汽車經過激起沸沸揚揚的市聲。賣錄音帶的攤子傳來姚蘇蓉〈今天不回家〉、鄭錦昌〈禪院鐘聲〉、任劍輝白雪仙〈帝女花〉、白駒榮〈客途秋恨〉、鳳凰女麥炳榮〈鳳閣恩仇未了情〉的歌聲,或許只是無名歌者的仿唱:

君雄:(小曲)一葉輕舟去,人隔萬重山,鳥南飛,鳥南返,鳥兒比翼何日再歸還,哀我何孤單。紅鸞:(小曲)休涕淚,莫愁煩,人生如朝露,何處無離散,今宵人惜別,相會夢魂間……

甚麼年代了?彷彿我小時候在西邊街齷齪的小房間中,在一盞昏暗的蛋黃燈泡下,悠悠忽忽的,聽包租婆的房間傳來我聽不懂的、擾人清夢的粵曲。又過了不知多少時間,半夜三更,門外傳來倒“夜香”隱隱約約的氣味和聲音——誰人在這樣的深夜仍為這沉睡的貧窮的街道默默勞動?馬桶的蓋子掀開又合上,刷子來回刷動,木頭車的輪子閣閣閣閣叩着寂寥的大地和黑夜,閣閣閣閣的聲音愈來愈輕、愈來愈細,終於消隱了。

甚麼年代了?滿街燈影,滿樓蒼涼的歌聲,這老去的街道,在倏乎一瞬的城市發展中,為甚麼像夢裏的木頭車,走得這樣慢?

後來,後來我和妻子抱着快滿周歲的兒子緩緩步進廟街。貓子穿着藍白間條的Polo T恤,翻起了領子,包着尿片。眼睛大大的青頭“小帥哥”,坐在姑媽賣男裝內衣褲的攤子上。姑媽讓他抓着一件膠袋沒有拆開的白色衛生棉衣玩耍,他嘻嘻哈哈的搖着扔着,笑得口水直流。

姑媽肺炎住院,我們探她,她見到我,總是聲音低沉地喚我的名字:“阿和……”她不喜歡待在醫院裏,總是希望快點出院,口中喃喃自語:“我很快就可以離開這裏的了。”我們總是安慰她:“唔,很快就可以出院的了。”有時候,她舉起手臂,看看自己瘦得皮包骨的軀體,皮膚、肌肉失去了彈力,緩緩下垂。七十多歲的老人,年輕時與丈夫分離,年老時孤單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眼中抹不去一絲憂慮。

我和妻子買了赴歐洲的機票,出發前和外父外母在酒樓吃晚飯。外父的手機響起——姑媽手術後,當天晚上突然離世。我看見外父濁白的眼珠閃着濕亮的光,他勸我們如常出發,生死平常……深夜,妻子想起小時候姑媽待她怎樣好,滿眼淚水。我不斷聽到姑媽輕喚我的名字。後來我用迂迴、反寫、曲筆抒情的手法,寫了〈老人〉一詩:

那老人總是無緣無故來訪

重複又重複做着相同的動作

重複又重複喊着我的名字

開始的時候我安慰她

(她慢慢舉起自己的手)

精神好了很多

我會離開的,唔,你會離開的

(她可以升起自己的身子)

後來我用眼神安慰她

她舉起臂骨,肌肉緩緩垂成翅膀

擋住我的視線,我的世界只有

下墜的粗糙的皮膚

搭起一間空空的房子

(她又慢慢舉起自己的手)

我不耐煩地提醒她:

你已經死了

還來不及驚恐,她馬上在我語言的火焰中

化成灰燼

很快又帶着她的手臂和聲音

搜索,直到找着我的身體

讓我記起她,然後殺死她

外父外母仍然健康。外母喜歡工作,外父也喜歡工作,在廟街賣牛仔褲、內衣褲,收入微薄,但總是要煲湯給孩子和孫子。我跟外母說笑,你的錢在煲湯時煲光了。妻子給她家用,二十年如一日,她總是不肯多要,卻總是隔天提着湯、麵包、水果、蔬菜,一大袋的挑到我家,喝了水,坐一會就離去。有時放下東西就匆匆趕去廟街開檔,有一次,八號風球還堅持送湯來。

他們的攤檔,斜對面的嫻姐是賣鞋的,輕度弱智,卻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妻子說,她非常勤快。有時見她獨力開檔,丈夫不來幫忙,開檔後捧着飯碗,坐在檔口前邊賣鞋邊吃飯,見到我總是好奇地瞧,跟左右的人說,那是阿蘭的“老公”。

和妻子逛廟街,在士多前,她跟一個頭髮花白、長着鬍子的大叔打招呼。她說小時候常常在這間士多買汽水,那時他只是個大哥哥。我回頭看看那大叔,看看買汽水的小女孩,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親切感。

雨天,外父外母不能開檔,外父會快樂地和街坊玩撲克。外母笑說:他一定去了“釣魚”。更多的時候,兩個人在雨天買了燒鴨、蠔餅、基圍蝦,來我家吃晚飯,看看孫兒,閒話家常。晴天也有不能開檔的時候,外母說,不知誰開罪了警官,整條街三天不能開檔。有一夜,只見附近的大排檔,所有桌子、圓凳都倒下了,滿地碗筷、玻璃碎,場面凌亂嚇人。大排檔的伙計和好奇的街坊,站在一邊靜靜的、呆呆的像中了蠱,眼巴巴望着這個殘局。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問外母,她着我不要走到那裏。有時候會在廟街看到瘦瘦的中年女人,塗上艷紅的唇膏、淺藍的眼影,昏燈暗影下迎上前來向我眨眼。有時候看見一輛警車停在街口,車頂閃着幽幽的旋轉的紅藍光,好像有些甚麼大事正在發生,像某齣黑幫電影,滿街攤子,滿樓燈光,劉德華從某個窗子突然躍下,呯呤嘭啷滿街碎片。

真的有東西會掉下來。外父的板間房,天花大幅大幅突然剝落,掉落的水泥砸到人的頭上會有生命危險。他搬到同在廟街賣鞋的四叔的房子裏,租了一個房間,在天井種了一盆曇花。曇花白天吸收陽光,晚上收吸燈光,聽懷舊歌曲,看別人眼中的光害,聽別人耳中的噪音,愈長愈壯碩,終於在一個成熟的、炎熱的夏夜,開出十九朵巨大的曇花,並且肆無忌憚越過圍欄和鐵枝,一串串下垂,在充斥各種煙火氣息的廟街,散放淡淡的清香。

我就站在這株曇花旁,俯視熱鬧而繁華的人間。一個少女買了一串削了皮的馬蹄,咬在口中切切嗦嗦的嚼着,忽然抬起頭來,不知望着我,還是望着我身旁的曇花。街上,黑壓壓的人頭攢動,整條街都動了起來。滿樓滿街真實得虛幻的燈光,照他們頭白,照他們老去。外父八十歲了,駝着背午後搭起支架,午夜拆下支架。他想退休,外母堅持工作。他們或許像許許多多踏實的小人物,在這平凡的街道上終老。熱鬧喧噪、人來人往的夜街,早上變得冷冷清清的,靜得可怕——攤子無影無蹤,好像這條街道從來如此。第一次白天來到廟街,幾乎認不出這就是夜裏我喜愛的廟街。它好像曇花,忽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