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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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你從雨中來

第一輯 你從雨中來

我原沒有想着你的。吃過晚飯,獨自在校園散步,像平常一樣。草地旁的石凳,今夜圍滿了人。凳上點了一根盈尺長的蠟燭,放滿了各式各樣的零食、汽水和糖水。燭影搖曳,一圈光暈映着張張愉快的臉。他們傳閱歌書,爭着點唱民歌,拿着吉他的人很快撥動琴弦了。六條平行的弦線相繼顫響,跌宕出翠綠的湖水和煙,寧謐的境界。一排羅漢松上掛着十多個花燈,柔繐飄拂不定,投下長長的樹影。我這才記起,今夜八月十六,剛剛過了中秋,該是追月的時候了。月,真能在清婉的歌聲中追回來嗎?“微雲淡河漢”,我看不見月,也看不見你。

年來已經習慣了平淡的節日,管它中秋還是聖誕,傳統抑或西洋。我原不喜歡熱鬧。但今夜,在一裊水玉輕碰着星辰的弦歌裏,我設想你開朗的形象,無遮掩的笑和哭。就在他們圍攏的這一張凳上,我們坐暖了許多個冷夜,說笑和喝酒,笑你煮的糖水總是太甜,像年輕的故事。而我自忖,今夜不再和你一起了。我必須掙脫感情的懸念,回到宿舍,在綠玉色的枱燈前靜靜讀書,讀濟慈的詩。

在宿舍門前,我遇見你社工系的同學,他問:“你那個呢?今夜我們系聚聯歡,她答應來的啊!”說的時候手裏端着一鍋糖水。我見他雙手微抖,便把糖水接過來,走了一段路,到了雅禮舍,你們聯歡的地方。他微笑道謝,請我一會兒來喝糖水。那會是你煮的嗎?一定不會,你還沒有來。

原來你今夜回學校參加聯歡會,我竟然全不知情,沒聽你提起過。我多渴望像往昔一樣,渾然不覺佳節的來臨,日子平靜,心也平靜,不管明月的圓缺,尋常度過一夜又一個清晨。你真的會來嗎?輕輕把詩集合上,靜靜開門離去,留下濟慈,留下燈。

走出宿舍,額上猛然着一水點,觸膚沁涼。天下雨呢,斜斜的,落在我的頭髮和衣襟,微冷。蹓躂的人急步走到簷下,巴巴的看雨,沒有傘麼?沒有傘我走入雨中。石凳間圍攏歌唱的人星散了,帶走樹上的花燈,留下斑斑的燭淚。我走到雅禮舍,站在門外窺看。你的同學忙於整頓佈置,聯歡會大概很快就開始了。我的眼睛溜轉於人叢中,而你還沒有來。

那一刻,我的心情像一顆小小的卵石,沉入蒼茫的大海,沉下去,沉下去,卻始終沉不到水底。後來我悄悄離去了,雙手插在褲袋中,低下頭,緩步下階。就在那一刻,隔着冷雨,我看見了你。真是你麼?撐着玫瑰紅的花傘,穿着潔白的長褲,遠遠地從雨中走來。

你總是以那樣燦爛的笑容迎取陽光,雖然這是個秋雨瀟瀟的夜晚。我說,聯歡會要開始了,我在宿舍等你。

我在宿舍等了你兩個鐘頭,你來的時候,深夜就跟着來了。我們坐在大廳閒談。起初還有幾個住宿生在打康樂棋、讀報。後來呢,康樂棋停止了來回反彈,報紙亂亂的放滿了茶几和沙發,他們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宿舍也快將關門。不記得是誰出的主意了,我回房取了兩件外套,帶了花燈、蠟燭、電筒、手提光管,和你共撐一把雨傘,踐着地面的積水,走入淅瀝夜雨的中心。

子夜時分,校園已經一片沉寂了,除了雨聲,只有雨聲。我們發現人文館的底層,有一處像門板高闊而凹陷的空間,可以避雨和歇息,平日路過竟沒有察見。今夜,我們選擇了這一小塊地方,打算坐到天明。

太久沒有點過花燈,連劃火柴的動作都陌生得近乎遲鈍,看見蠟燭終於固定在小鐵片上,我無限歡喜。那是我童年常玩的紙摺花燈,本來是扁平的,輕輕一拉,就變成長形了,像歲月瞬間延長,把小孩催成青年,然後戀愛。但我們仍然年輕,今夜又點燃熾熱的童心,雙雙玩起花燈來。竟然是個藍色的花燈呢,幽玄得像荒山上飛閃的磷火。我遂裝着魑魅的叫聲,翻白雙眼伸手捉你。你慌得略向後退,差點沒有驚呼,怪我的孩子氣又發作,總愛扮鬼嚇人。而我只是笑。你把花燈吹滅,按亮了手提光管,這才安定下來。花燈真的熄了。我問,假若此刻,我隨着燭光一同隱滅,剩你一人在此,你會害怕嗎?你寒寒的望一望外面的風雨、無邊的夜色,忽然俯身前靠,拉着我的手。

不要恐懼,在風雨中

我是大樹,將覆你以千年的枝枒

心沒有城堞,我將疾步趕赴

我將涉水,棄舟會你

門環鏽了,園庭沉寂了。

我仍將匍匐到臨,朝你紅蠟照開的窗

而此刻,我們彷彿守候在窗前,欣賞一幅秋夜的雨景。時常,在這麼深沉的午夜,吐露港的漁夫,或曳着小舟,或駕着大船,悄悄駛入群魚的夢境,趁黑浪仍懨懨地打着呵欠,不動聲息撒下巨網。今夜漁火寥落,小舟微弱的燈光,一定消失於雨中了。零星的小島,滿灘的礁石,在萬年沉睡的長夢裏,能分得清雨聲和潮音嗎?大埔永夜不寐的千燈萬燈,崇光在雨影間折射,你說,太動人了。忽然,我聽見有人悄步躡近的足音,愈來愈近,彷彿快要走到跟前。我們豎耳警覺着、狐疑着,誰呢?等了很久,卻又悄靜無人;那時我才省悟,不過是一陣急雨灑落草地的聲響而已。原來是這樣的,我們都有被騙的感覺,雨而有腳,古人沒有說謊呢。故弄玄虛的步伐,已經蹭到象牙花佔據的草地了。

沒有計算長夜的時間,讓它隨自焚的蠟燭燒成過去吧。你點亮三根新的,可以相照到下半夜。夜愈深時,天氣就愈冷,風就愈大。我們穿上外套,依然冷得微微哆嗦。我撐開雨傘打橫擋風,風卻挾着寒氣自縫隙竄入,燭火頻頻顫抖。久坐在冷硬的地上,臀部微疼,彼此想在局促的空間換一個位置,舒展屈曲的雙腳。愈坐愈冷,我遂想到街角的露宿者,冬日以破被左支右絀,抗拒寒流和冷風,境況淒涼。今夜我們也捱冷,自甘捱冷。

偶然,一輛計程車亮着車燈破黑馳過,載着夜歸的住宿生,趕回宿舍如趕回自己的家。本來,此刻我若非仍在燈前讀濟慈的詩,便該已關燈就寢了。我不是自忖過嗎?今夜不再和你一起,靜靜地,留在房裏讀我未讀完的書。一直以為自己在感情上是個灑脫的人,說不見你的時候,便不見你了。今夜我才徹底否定。你說過,和我相處的日子苦樂參半,總不能理解我無端的傷感與憂愁。不必解說的,此刻我們守着一夜風雨,而雨是漸漸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