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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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序

我的文學因緣始於香港培英中學。如果沒有幾位可親可敬的中文老師言傳身教、悉心栽培,我不會走上文學創作之路。

唸中一時,我非常頑皮,上英文課常常“兀凳”,小息和同學在課室追逐嬉鬧,“按桌跨椅”速度奇快,是我的逃命絕技。這麼“曳”的“中one雞”,應該時時受罰;但培英大部分老師都很包容,鼓勵多,責罰少。教中文的王堯老師,資歷深,我們的年齡差距很大,他總是以長輩的沉穩淡定包容我的“跳跳紮”,鼓勵我們多背書。學年終,我得了中文科成績獎,好像是全級最高分。朦朧間,我開始感到一種自我形象:我與中文,是二而一的。一九八七年,我在中文大學畢業,與王老師多年不見,他仍惦記我,約我到中環的紅寶石餐廳飲下午茶。第一次重聚,他送了一隻手錶給我,祝賀我大學畢業;第二次在紅寶石餐廳飲下午茶,他送了一枝原子筆給我。老師說:“能夠做研究的人很多,能夠創作的人很少,你有創作天分,要好好珍惜,堅持下去。”

升上中二,非常幸運,我遇到了朱玉秀老師。朱老師很欣賞我的作文,鼓勵我把文章投到《香港時報‧學生園地》。我第一次投稿就成功,用真名發表散文〈初春霧裏的大水坑〉,題目仿朱自清的〈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後來我用“陸如”這個筆名,在《香港時報‧學生園地》發表第一首新詩〈六月的鄉村〉,仿朱自清長詩〈毀滅〉的節奏。這段時間,我常常到何紫先生的山邊書店看書、買書。我的台灣版《朱自清全集》、《徐志摩全集》、《聽聽那冷雨——余光中散文選》就是省下午飯錢,在山邊書店買的。

唸中三時,我遇到兩位很好的中文老師。羅修有老師教中文好極了,聲音清亮,條理清晰;他寫在黑板上的字,字大而左攲,剛勁有力。每一篇作文,我都非常用心寫,在作文課寫不完,帶回家寫;有一篇議論文,寫了幾千字,刻意“逞才”、掉書袋。老師看出我的文章拉長求大,還是語多鼓勵,朱砂眉批,指引方向。另一位老師,很遺憾,我沒有正式上過他的課;但我很幸運,參加了他主持的課外活動“寫作小組”。陳光華老師細意指導我寫作,還特別提醒我不要刻意用深字。那時作文,我為了顯示自己多識幾個字,有時不寫“翻”,而寫“飜”;不用“氣”,而用“炁”。老師的善意提點,有如當頭棒喝。陳老師讀很多書,看很多雜誌;他介紹我看《大拇指》,又把雜誌《七藝》送給我。唸高中時我遇到一些挫折,大概說了些洩氣話,想放棄寫作。陳老師為寫作小組編的文集寫序,題目是“寂寞的心——兼寄王良和同學”,嚇了我一跳。陳老師鼓勵我要堅持創作,後來又送了《永不消隱的餘韻——許芥昱印象集》給我,翻開第一頁,赫然看見老師的叮囑:“不要做逃兵!”老師移居紐西蘭,很久才回港一次。不久前,他在《明報月刊‧明月》讀到我的散文〈在威尼斯到佛羅倫斯的火車上〉,喜歡,有共鳴,就寫電郵給我,語多鼓勵。

唸中六時,教我中文的周相迎老師,和陳光華老師一樣,對我非常愛護。周老師是中文科的科主任,學問極好,他家的書架上,放滿線裝書。周老師說,他不會輕言鼓勵學生走寫作這條路,因為這是一條寂寞的路,但他認為我可以走下去,並且應該能走出一條路來。老師和我時常見面,有時我到他的家,有時他到我的家,除文學外,我們還會談武術,更曾一起到新伊館看拳擊比賽。周老師談吐之間,有文人氣質的恬淡從容,卻又有一股浩然之氣。有時午膳後經過公園,看見他一個人站在樹下聽鳥聲。我獲第三屆中文文學創作獎小說組優異的〈月亮背面〉,裏面的人物“陳文勝”,就是以周老師為原型。二〇〇九年,周老師病重,我和同學陳日生來到東華醫院,師母在旁,老師清醒,但老師似乎不想我們看見他的病容,總是不望我們,直到我談起自己的老父,他關切的目光馬上落到我的臉上。沒想到那一次探望老師不久,就收到老師去世的消息。

唸預科時,我和一班得過青年文學獎的文友,組織了香港青年作者協會。籌備會議多在晚上,青文書屋關門後在書屋中召開,大家盤腿坐在地上,商議“青作協”成立之事。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一日,香港青年作者協會成立,在青文書屋樓上設立會址,會員百多人。成立典禮前一星期,九月四日,“青作協”在香港藝術中心小劇場舉行“八十年代香港新詩朗誦晚會”,顧問余光中教授吟誦〈念奴嬌〉,蔡炎培先生“擔凳仔”朗誦,溫瑞安先生時而紮四平馬時而金雞獨立擊鼓誦〈蒙古〉,成為一時佳話。當年領導香港青年作者協會,從籌備到成立,最見領導才能的,是陳錦昌(陳汗)。他真是個奇才,多才多藝,組織力強,我跟着這個“大哥哥”,見證“青作協”成立後兩三年間的氣象。那時,我和許敦賢(洛宇)負責為協會主編《公教報‧青原篇》,在會址做好選稿、校對工作後,常和鍾偉民、陳德錦、陳昌敏、唐大江、李華川,在樓下的大排檔吃糖水,談文說詩。同輩間互相鼓勵,良性競爭,今天回想那段狂熱的文學歲月,仍然令人動容。

一九八三年,我考上香港中文大學,受教於余光中、黃維樑、梁錫華、黃繼持諸師。在中文大學唸書的兩三年間,我的詩風深受余光中老師影響。我感念這段磨筆練墨的歲月,余光中老師的詩文給了我豐富的營養。八十年代中後期,我在里爾克的影響下,創作了〈柚子三題〉,詩風轉向沉思、哲理,詩觀也逐漸轉變。一九八八、八九年,吳美筠、胡燕青、黎海華、陳汗和我,經常在鍾玲老師家中開詩會,真正享受讀詩、賞詩、寫詩的美好氛圍。鍾老師還教我們喝茶飲酒賞玉,激發了我對古玉的研究熱情。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很多作品都發表在劉以鬯先生主編的《香港文學》上,劉先生對我的寫作事業十分支持。二〇〇〇年,在文友葉輝的“發掘”下,我竟然寫起小說來,〈魚咒〉發表在陶然先生接手主編的《香港文學》上,開啟了我的小說創作之路。現在,我的創作,多是在陶然先生的鼓勵下,一篇一篇“催生”出來的。

回想自己的文學因緣、走過的路,實在感念良師的引導、前輩的扶持、文友的鼓勵。如果沒有這段文學因緣,我想,今天我可能會在賣魚街賣觀賞魚。

王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