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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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蛇

第二輯 時光也在和我一起

我又跟着生活中流動的人群來到店外,一盆蛇截住了我。藍色的塑膠盆,近乎滿溢的水,浸着去了頭、剝了皮的蛇肉,一圈一圈,大約七八條。我突然聞到一陣冰冷的腥氣。一個女人坐在貼牆的方桌前,低着頭,用扁尖的象牙刀,一刀一刀割着蛇肉。蛇像單薄清瘦的布條,她左手拉蛇,右手拖刀,簡直像車衣。“這是雪藏的蛇嗎?”女人低着頭,不作聲,不看我。“現在,只有雪藏的蛇了。”女人低着頭,專心做着割肉去骨的動作,好像在她的世界裏,只有蛇的輸送帶、刀的工具,和重複又重複的、車衣的動作。她不理我,於是,我走開了。

今天是母親節。我的母親屬蛇,但她已化成灰了。大清早,我吻了吻妻子,把她弄醒。我說:“母親節快樂。謝謝你。”她好像想笑,終於沒有笑。妻子也屬蛇,天蠍座。我曾經對她說:“你是蛇蠍,但不是美人。”她生氣(裝的,我知道):“你真想讓人揍一頓。”我說:“你是蛇,會把我吃掉嗎?”她說:“會的,你這麼討厭。”今天是母親節,我對妻子說:“你八點前能起床,我請你吃洪記魚蛋粉,再吃蛇羹。”到了秋冬,她總會說:“我想吃蛇羹。”我幾乎每一次都說:“我不想吃蛇,作嘔。”

愈來愈不喜歡吃蛇,一定和吃蛇的記憶有關。許多年前,一位同事大力推薦某店的蛇羹美味,十個同事訂了一桌。蛇店原來在西邊街的街市附近,離我小時候住的房子不遠。那是非常老舊的店子,幾個穿白衣的伙計又老又瘦。整個店子只有我們一桌食客,十分冷清。蛇羹浮着一絲一絲白菊花。這店舖清簡至極的裝修、白燈、白牆,令我想起我的乾祖母生辰(或是她的死忌),父親帶我去西邊街另一邊街市的飯店參加壽宴。那天已經入黑,店外的菜攤子都收了,地上污黑濕冷。推門進去,只見那飯店,牆壁是白的,光管也是白的。牆壁上一個方形的像鐘的大燈箱,照出一個可怕的“壽”字,我甚至想到牆壁後停着一副棺材。於是,那蛇羹店讓我感到說不出的陰寒。吃着蛇羹,我感到自己的手或者脖子,很快會生蛇,或者長出蛇皮。

我不喜歡沒有生氣的東西,就像我不喜歡翻書創作的作家、賣弄學識的文章。蛇,甚麼時候會走進我的生命裏,在我的筆下蛇游吐信?

有一年聖誕夜,在廟街的蛇舖外,看見一個青年,戴着聖誕老人的紅帽,大概是派聖誕禮物傳福音的基督徒,許多人圍着他。走近一看,才知道是個賣蛇人,那是我見過的最年輕的賣蛇人了。他的銷售手法非常新奇——在層層疊疊的鐵籠裏、捲纏不清的蛇堆中挑出一條長蛇,抓着蛇尾大力揮動,不斷繞圈。那蛇給甩旋得昏昏暈暈之際,蛇頭被他另一隻手抓住,他邊玩邊賣藝——整條蛇變成繩子,給他揮着跳着,雙腿在蛇身間跳進跳出;圍觀的人像我一樣,都看得傻了——一頭撞進了詭秘而熱鬧的嘉年華會,只能瞪着驚異的眼睛。跳完蛇繩,蛇可以放回籠子了吧。不,“嗖”的一聲,一圈回捲,蛇頭送進了他張開的大口,“格嘞”一聲——“噢!”我嚇得按着嘴巴,以為那一聲“噢”是自己的叫聲;別臉一看,只見一個年輕的洋女子,嚇得咬着自己的指甲,“噢”完又“噢”——“格嘞”一聲,蛇頭斷開了,他把蛇頭吐到地上,滾到我的腳前——“噢!”這回真是我驚呼了。賣蛇的青年舐舐唇間的血,開始劏蛇。

我遺憾沒有在那夜吃蛇羹,或者試一試蛇膽,不光是看——一個中年女人,花一百元買下一條蛇的蛇膽,看賣蛇人用手指在蛇身間一段一段輕捏,找到蛇膽後,用刀子在蛇皮上割下一道口子,擠出碧綠的蛇膽,放在一小杯燒酒裏,刺破,搖動,再搖動,遞過來。女人一口把暗綠色的蛇膽酒喝盡,賣蛇人在她的杯子裏又倒了一點燒酒,她又把燒酒喝盡,然後帶着舌間的苦味,跟着生活中流動的人群,穿過這條街,游進那條巷子,再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