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之炫(1)
本届米兰艺术节的主题是“四大元素”。若要将它们一一品评,这显然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于是,我只选择了其中的“火”作为发言的主题。
理由何在?相比起其他三大元素,尽管“火”在我们的生活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却更容易被我们遗忘。气——我们每天都在呼吸,水——频繁出现在日常生活里,土——是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踩踏的对象,至于火——我们与它的接触日趋减少。曾经属于火的功能正被一些看不见的能源所取代;如今,光的概念已经不再与火焰紧密关联,只有煤气(几乎看不见)、火柴或打火机(仅对吸烟者而言)以及蜡烛顶端的微弱火苗(仅对仍然坚持去教堂做礼拜的人而言)才能让我们联想起“火”。
为数不多的幸运者仍然保留着壁炉。那我就从壁炉说起吧。一九七〇年代,我曾买下一幢乡间小屋,里面装有一座精美的壁炉。在我十二三岁的儿子们眼里,炉膛里燃烧的木柴和跳动的火焰绝对是从未见过的奇景。每当我点燃壁炉,他们就会放弃打开电视机开关的念头。燃烧的火苗比任何电视节目都要炫目多姿,它们讲述着无穷无尽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从不像电视节目那样无聊地重复某一模式。
在当代人之中,对“火”钻研最深的恐怕要数加斯东·巴什拉(2),其研究领域涉及诗歌、神话、心理学及精神分析学。他曾针对伴随人类想象的各种原始形象进行深入的研究。在这一过程中,他发现火的形象几乎无处不在。
火的热量令人想到太阳的温暖,人类也曾把太阳比作“火球”;火令人目眩神迷,是激发人类幻想的首要动因;火是全人类的第一个禁忌(不可玩火),由此成为体现法律神圣的标志;火是如此神奇,它产生于两个木块,又在熊熊旺盛之际将其吞噬——这样一种诞生方式具有强烈的性暗示,因为火种的产生来自木块的摩擦。从另一方面来看,假如我们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对这一现象进行更深入的解读,就会想起弗洛伊德的观点:控制火的前提是放弃以排尿的形式将其熄灭的满足感,即放弃冲动式的生活。
“火”的确是许多冲动的象征,如“怒火”、“爱火”等。象征意义上的“火”几乎出现在所有与“激情”相关的话题中。不仅如此,由于火焰与鲜血有着相同的颜色,火也象征着生命。火是热量的源泉,因此它还象征人类将营养物质分解——即消化的过程;又因为它的燃烧过程依赖于燃料的不断供给,所以火与人吸取营养求得生存的过程颇为相似。
火还是促成各种物质转化的首选工具,当人们打算使某个事物发生变化时,首先想到的就是火:为了让火长燃不灭,人们必须加以照看,这一过程就好比照料一个初生的孩子;在火身上,我们一眼就能洞察到生命的悖论:它能带来生命,也能带来死亡、毁灭和痛苦;它象征着纯洁和净化,同时也意味着肮脏,因为灰烬是它的残余物。
火可以是刺眼的光线,令人不敢凝视,就好比无法凝视太阳;但火也可以被人控制,当它化作柔和的烛光时,我们便可以在这光线下做影子游戏。在失眠的夜里,一缕孤零零、消散在无边黑暗中的火光会让人浮想联翩。看着烛光,我们可能想到生命的源泉,也可能想到即将消逝的残阳。火产生于物质,随后转化为更为轻盈无形的状态,由火焰底部的红色或蓝色转变为火苗的白色,直至化为青烟,消散殆尽……从这个意义上说,火的本质是向上的、超凡的。可在另一方面,人们知道火产生于地球的中心,只有在火山苏醒时才会从地心喷发而出,所以火也象征着深不见底的地狱。它意味着生命,但燃烧的过程同时也是熄灭的过程,一个渐渐衰弱的过程。
在这里,我想引用《火的精神分析》中的一段文字来结束巴什拉的观点:
链条上吊着一口深色的大铜锅。那口三足大锅下面是滚烫的灰烬。祖母对着铁管子猛吹了一口气,将怏怏的火苗再次吹旺。锅里煮着各种食物:喂猪的整块土豆和人吃的小块土豆。大锅下的灰烬里还包裹着一只新鲜鸡蛋——那是给我的。火候也不用沙漏来衡量,当一滴水——很可能是我的口水——在蛋壳上蒸发而去的时候,鸡蛋也就熟了。后来我惊讶地发现丹尼斯·帕潘(3)居然也按照祖母的办法来照看他的锅。在吃鸡蛋以前,我必须消灭一份黄油面包糊……如果我表现不错,他们就会拿烤架给我烤些薄脆饼。那四四方方的薄饼下压着的是烧得像剑兰一样红的火苗。随后,薄脆饼被放进了我的围裙里,当我捧起来吃时,与其说是烫嘴,不如说是烫手。是的,我是在吞火,当薄脆饼在我的牙齿下变得粉身碎骨时,我吞下了火的颜色、火的味道,甚至它燃烧时的噼啪声。我常常这样,像品尝甜品一样享用这奢华的美味,连火都有了一丝人情味儿。
所以说,火意味着太多东西。除了是物理现象,它几乎成为一种象征。与其他象征物一样,火具有多重含义,根据不同的场合,会引发不同的联想。在今天这个讨论“火”的夜晚,我并不想尝试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对火进行剖析,倒是想从符号学的角度对它进行一次粗浅而随性的解读,探寻我们眼中的火(有时,它带给我们温暖,但有时它也会将我们置于死地)到底具有多少种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