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漫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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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晴日木屐

个子比普通人高的我总是穿着晴日木屐拿着蝙蝠伞[6]走路。无论是多么晴朗的天气,不穿晴日木屐拿着蝙蝠伞就无法安心。这是因为我对东京终年多雨的气候完全无法信任的缘故。世间善变的可不止有男人的心、秋日的天空和朝堂的政事。春天赏樱的时节里,上午还是晴天,午后两三点虽不起风,却必然会从傍晚开始下雨。梅雨季节就更不用说了。要是入了三伏天,就越发难预计骤雨何时会沛然而至了。原本这多变的天气、不期而至的雨,是旧时小说里会出现的才子佳人结缘的契机。即使在今天,突然降下的小雨模糊着人们的视线,朦胧出一片情意绵绵的场景仍是戏剧和舞蹈中常演不衰的戏码。闲话休提,木屐的功能可不仅限于应付突如其来的雨。在连续晴朗的冬日里,它能轻松瓦解高岗上化雪的红土;在银座日本桥宽阔的沥青路上漫步时,也无须担心走过水塘时不小心会甩出泥泞。

我总是这样穿着晴日木屐拿着蝙蝠伞走在路上。

从小时候起我就喜欢在城里散步。十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家从小石川搬到了麹町永田町的机关宿舍,当然,那时还没有电车。我那时候去神田锦町的私立英语学校上课,只要穿过半藏御门,出了吹上御苑背后老松葱郁的代官町大道,就能一边远眺位于一侧的二之丸[7]、三之丸[8]那高高的石墙和幽深的护城河,一边走过竹桥,再沿着平川口御城门对面的文部省[9](曾经是江户幕府的粮仓),就到了一桥。我并不觉得这段路程很远,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对沿途的景致都感到稀奇,觉得很是开心。在宫内省[10]后门的斜对面有一个兵营,沿着兵营砌了一道堤,半道上有一棵高大的榉树。那时候在树荫笼罩的堤下路旁有一口井,无论夏日还是冬季,那些卖甜酒、大福饼、油豆腐、寿司和甜汤的小贩们都聚在这里,等来此歇脚的卸货工人照顾生意。人力车夫和马车夫多的时候,会同时有五六个人在这里休息吃饭。这条长坡对于从竹桥和御城内代官町大道过来的人们来说,走起来并不吃力,然而对于那些拉车的车夫们,却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而那片树荫恰好在长坡的中间。东京的地势就这样渐渐往麹町四谷方向高去。炎热的夏天里,放学回家途中,我会在井边和人力车夫马车夫一起,用井水绞一把手巾来擦汗,爬到堤上,在那棵高大的榉树下休息。尽管那时候堤上早已立着“禁止攀爬”的警告牌,我也并不当回事,总是爬上去隔着护城河眺望远处的街区。此处远眺的景色不但是这附近最好的,它甚至跟从城墙外护城河边的松荫眺望牛込[11]、小石川[12]的高台一样妙,堪称东京绝景之一。

从锦町回家的途中,到樱田御门附近转一转,再绕个远路去九段兜一兜,看看那些没见过的街区,真是再有趣不过了。然而就在一年后,在我对沿途的风光开始有些感到厌烦的时候,我们家又搬回了小石川的旧宅子里。自那个夏天起我开始去两国的游泳馆游泳,繁华的商业区和大川筋的景色又激起了我的兴趣。

今天,在东京市内散步对我而言不外乎是追忆过往生涯的一种方式。再加上如今这些历史悠久的名胜古迹一日日变得越发破败,在东京市内散步,更觉凄寂,常使人叹世间之无常。若是想一品近代文学中所现的荒废诗情,不必远赴埃及意大利,只需在东京漫步,便能欣赏到这种残酷得令人痛心的景色。一想到今日经过的寺庙大门、昨日小歇的路边树荫,再见时必然已经变成宅落或是工厂,纵然我与这寺庙并无结缘,路边树木也并非历经百年,仍是抑制不住对其消逝而感到怜惜与悲伤。

说到底,江户的名胜之中,自古也并没有十分值得夸赞的景色和建筑。宝晋斋其角[13]在《类柑子》[14]中有述:“隅田川虽有万世留名,与加茂川和桂川相比却显低贱,难望其项背。若是有连绵山头便好了。目黑风景颇具古色,连绵的山峦风光亦是有趣,可惜远水,似嵯峨一般,有不寂寥的风情。王子一带没有宇治那样可泛柴舟游览的岛山。护国寺虽然和吉野一样,放眼望去,有樱花千株似雪光耀耀,却没有河流,着实可惜。移奉住吉神的佃岛一带,岸边姬松稀疏,拱桥缺乏情趣,宰府徒有崇奉之名,染川倒映着晾晒中的雨衣,思河边埋着垃圾。都府楼观音寺唐绘中,那第四口大钟全无遮掩,报恩寺的白色屋瓦如平地竖起一面屏风。林木稀少,梅树也不发红叶,三月末时,穿过藤蔓,在长廊上款宾设宴,心不留野……云云。”[15]其角认为江户名胜中唯一毫无瑕疵的是朗日下的富士山,恐怕这是对江户风景最为公正的评价了。江户的风景之中,无一可与京都奈良相比。尽管如此,江户的风景对于生于这座都市的人而言,仍催生出一种别致的情趣。旧时曾大量出版关于江户名胜风光的狂歌集和绘本,由此可见一斑。太平时期武士町人好游山玩水,赏花、观景、遍寻古迹被尊为最有品味的风流之事。即便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的人,有时也要以此炫耀。而江户人探访江户名胜最为盛行的时期,在我看来就是狂歌[16]全盛的天明[17]以后了。对江户名胜有兴趣的人,必然有着不俗的江户轻文学素养。进一步说,必然是有着剧作家气质的人。

近来,我重新穿上晴日木屐在城市里啪嗒啪嗒地散步,这当然是因为被江户轻文学所感化所致,同时还受到了现代享乐主义的影响。在1950年的巴黎,有一位叫安德烈·阿莱的报刊记者看过反映社会百态的戏剧后,将其见闻游记与他在法国游历过的市内古迹一同记录下来,以《闲行中》[18]为题出版。当时有一位叫亨利·博尔多的评论家借此机会对享乐主义进行了解剖和批判,在此就不多做介绍了。我只是对于在西洋也有人和我一样,会在城市里散步,并将所见的景色与过去的遗迹进行比较这一点很感兴趣罢了。由于阿莱是西洋人,所以态度上肯定与我不同,不像我这样不问世事。这也是出于国情的差异。他可不是因为没工作才不得不去散步,而是自发地想要进行一种观察。而我是个隐居之人,既没什么义务也没什么责任。我想了很多方法,怎样才能不用跟人打交道、不用花钱、也不需要伙伴,独自一人随性地消磨一日日的时光,想出来的方法之一,就是在市里到处晃悠。

读法国的小说,有许多作品描述了那些生在没落贵族之家的人,继承了少得可怜的遗产,只够自己一个人日常衣食无忧,无法享乐,无法四处交际,生活过得既胆怯又孤独,一生无所作为。这样的人,想要做些能扬名立万的专业研究却苦于财力有限,想要踏实工作又没有合适的活儿可干。实在没有办法,只能随便涂涂画画,钓钓鱼,或者去墓地散步,靠这种不花钱的消遣来打发日子。我的境遇与他们完全不同。不过我的行为和感概倒是与他们如出一辙。日本与目前已经达到文化烂熟程度的西洋大陆社会不同,不论是否有资本,只要自己想干,很多人都能干出一番事业。就算是男男女女一群乌合之众演的戏剧,只要挂上了艺术的名头,就会有看客前来捧场。只需骗些虚荣的乡下中学生来投稿,经营文学杂志也很容易。在慈善与教育的美名之下,强迫本就家境贫寒的艺人以廉价进行演出,再强卖演出票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得丰厚利润。先是对富豪进行人身攻击,然后对外展现出一副强悍的形象,时而掏出在胸前捂得暖暖的怀表看一眼,摆出一副高档的绅士派头来,如此就能当上国会议员。现今的世道就是这个样子。恐怕世界上再没有像今天的日本这样成功机会如此之多的国家了。然而若是有人觉得如此世风污秽不堪,那么他除了退隐世外别无他法。每次我急着要坐城里的电车去哪里,总能看到换乘的月台上人们不顾形象地在人群中推推搡搡,看起来蛮勇无比。我自认没有这等蛮勇之力,与其等一辆空车,还不如龟步缓行,走那些不通车的小巷或是免于破坏的旧街道。要在城里的马路上通行并不是非坐市立电车不可,只要能忍受多花费些时间,能找到很多适合悠然阔步的街道。同样的,我们的现代生活也并不是非要完全套用美国的那套功利主义。如果没有野心要把自己搞成留着胡子穿着西装、装腔作势的农村绅士风格,自然也可以不留一根胡子,不阿谀奉承那些名义上是朋友的同谋者和前辈,悠然自得的生活方式也有许多。同样是露天摆摊的小商贩,比起那些留着胡子穿着西装,巧舌如簧地说着医学名词装模作样的卖药的,我更喜欢那些在陋巷的庙会上安安静静地做文字烧或是捏糯米团的小贩们。如今常有伪装成穷苦学生的商人们在大风中将靴子踩得踏踏响,敲开一户户人家的格子窗,用带有乡下口音的大嗓门问:“夫人在家吗?”多少有点强买强卖的意思。相比之下,还是以前那种穿着草鞋戴着斗笠的小贩,一声声叫卖着养龙虱和白蜡虫的虫箱、根山的山椒和鱼、越中富山的千金丹[19]更令人舒服。在秋日的傍晚和冬日的清晨,这样的声音听起来不知何故,总有些许凄寂之感。

我的漫步之行,并不想赞美新都市东京的壮观,讨论其审美价值,而我热衷于寻访江户旧都古迹也不意味着主张对旧城进行保留。不管怎么说,现代那些古典美术保护主义人士实际上正是损害古典美术风趣之人。若是在古寺周围拉起铁索竖上涂了油漆的立牌,还算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以理解。在此我也不想举例那些以保护古寺为名请来工匠修缮,结果将古寺修了个面目全非的事情。因此我写东京漫步,还是不带有目的性地信笔拈来就好。与其在家里面对老婆的歇斯底里躲避尘世,或是被报刊杂志的记者突袭,只好往已经清理干净的烟灰缸撒上许多敷岛烟的烟屁股装装样子,有这些时间还不如出门走走。“去吧去吧!”这么想着,于是我就晃晃荡荡懒懒散散四处闲逛起来。

非要说我这种毫无目标可言的散步有什么目的性的话,便是随心所欲地打着蝙蝠伞拖着晴日木屐溜达在电车线路旁边,与市区改建中偶然遗留下来的旧街狭路相逢,又或是穿梭在寺庙众多的山手一带的小巷间,抬头仰望两旁的丛丛树木,瞧见小河与堀割川上的那一座座不知名的小桥,竟陷入那四周寂寥的光景之中,一时忘我而无法离去。这般无用的感慨是如此的打动我,令我心中欢喜。

同样是荒废之景,如果是有名的宫殿和城郭,就会被写进《三体唐诗》[20]而流传下去,比如“太液钩陈处处疑,薄暮毁垣春雨里。”[21]或是“炀帝春游古城在,坏宫芳草满人家。”[22]

然而我喜欢的,却是拖着晴日木屐,游走在东京市废墟里那些只能引起我一个人兴趣的、不容易说明其特点的平凡景色。譬如炮兵工厂的砖墙外的小石川的富坂,在尽头左侧有一条沟渠,沿着这条流水往蒟蒻阎魔方向蜿蜒而去的小巷便是其中之一。两侧的房屋矮矮的,小路随心所欲地延伸开去,看不到涂着油漆的看板和模仿西洋风格的玻璃窗。眺望小巷之中,除了不时闪现的刨冰店的小旗别无其他色彩。裁缝铺、芋头摊、点心店、灯笼铺等等,都是些靠传统行业度日的人家。我常在新开町的租赁房门口见到挂着某某商会、某某事务所的华丽招牌,不知为何心中总会泛起对新时代企业的不安之感,对其主谋者更生出一种强烈的危险感。有着这一层缘故,当我见到那些在清贫的陋巷之中一如既往清苦度日老年人,便会感到同情和悲哀,却又禁不住对他们尊敬有加。同时我又想到,说不定现在这样人家的独生女已经在为风俗店揽客,或是成为了一名艺伎。一想到这里,我总会一再陷入沉思,思考日本固有的忠孝思想和人口贩卖习俗的关系,以及其结果对现代社会的影响等等。

前些日子经过麻布纲代町边的小巷时,在刨冰店的门口,夏日的风从斜坡上吹起了电影和国技馆、曲艺馆的传单。从店外面一眼就能瞧见里屋内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她正在练习清元小调。和平日里一样,我停住了脚步。我为不健全的江户音律居然在今世之中保住了命脉而惊讶不已,不仅如此,如今这哀调竟这般不可思议地戳中了我的心。不经意间穿过小巷,被小姑娘弹的三味线而感动,这样的我,到底是接受不了世间的新思想了。和我一样,江户的音律也不该在华丽霓虹下演奏,与世俗风潮为伍。我的感觉、趣味、思想,只要没有什么东西给予我以重大的打击,它们总会逐个将我置于固陋偏狭之中,进而使我被全世界排除在外。我时常试着努力反省。有时也会索性放弃追寻自己的本心,感觉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对虚幻无常的未来抱有一种讽刺的好奇心。如同狠狠掐一把自己的身体,体会用多大的力会感到多重的痛,自我折磨,独自流泪。有时表面装得恬淡洒脱,实则对那样的无常早已死心。因此,每次听到“把酒强言笑,难掩妆中泪”这样普普通通的歌,总感到心中扎进一根别样的刺。突然听见身后汽车来势汹汹,慌忙从大路逃进日光照射不到的后径之中,在人群后面踉踉跄跄地走着。从中窥见了自己的乐趣与痛苦,得意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