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金融化——资本的增值密码(2)
以明王朝为例,其开国皇帝朱元璋在立国之初,便亲自下令制定了整肃贪污的纲领——《大诰》,其中明确记录了关于官员贪污案例的处决结果,随之阐述了他对贪官态度、办案方法和处置手段等内容,并在全国范围内广泛宣传,以便令官员读之后自律,民众读后自发检举腐败。
然而,即使是像明王朝这样下了如此大决心,如此大力气,如此精确的措施,威力如此猛烈,也始终无法根除政权内部所出现的腐败现象,以至于朱元璋在死的时候咬牙切齿,留下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感慨。那么,像其他王朝就更不用提了,随着它们政权专制程度逐渐增大,其内部成员的权力也越来越缺乏约束,贪官之多,就连“野草”都难以形容了。
诚然,权力失控所带来的腐败现象,的确为历代封建王朝带来了覆亡的制度性因素,然而假如我们转换视角,从金融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的话,就必然会得到全新的结论。
我们知道,一个国家的财政体系无论多么庞大,其基本构架仍然不能摆脱“收”与“支”这两大部分,所谓的收,指的就是政府的各项财政收入,主要集中在田赋、工商各税、户税等领域,简单说就是入手的财富;反过来,所谓的支,指的就是政府的各项财政开支,主要集中于国防费用、战争费用、政府及皇室开支、公共事业建设等领域,简单说就是出手的财富。
入多出少,政府的财政就有富余,入少出多,政府的财政就要出现赤字,难免捉襟见肘,所以无论是哪一朝代的国家管理者,都希望政府的财政状况呈现出前一种形态,尽量避免入不敷出的情形出现。
不过,事情并不能总是尽如人愿,每年的收入总是会遵循一个定额,大致停留在一个固定的水平线上,而需要支出的财富却存在着许多不可预计的因素,比如地震、洪水、旱情等天灾、叛乱、起义、外敌入侵等人祸、这些无一不会导致政府当年的财政支出呈现激增的态势,财政状况就难免拆东墙补西墙,就难免要节衣缩食,甚至于干脆寅吃卯粮,选择透支税收的方法度过难关。
为了应对这样的状况,为了规避财政上可能出现的危机,历代王朝的主政者莫不想方设法,以种种方略来为未来做铺垫,而将这些方略归结起来,无外乎“开源”、“节流”两大分支而已。
所谓的“开源”,意指扩大财政收入,在这方面,封建王朝最常用的手法无外乎加大税赋额度,新增税赋名目等等,在这件事情上,皇权总是会与官僚体系取得一致认识,而当这两种本来相互制约的权力合为一股时,就再也没有力量能够阻止它们,增加税收也就不再困难。
不过尽管如此,却不代表税赋可以永无止境地增加,否则也就不存在出现财政危机的可能了。原因就在于尽管增税的权力虽然没有限制,但纳税人的承受能力却是有限的,以无限的权力来对有限的承受力进行要求,其结果必定是使广大民众难于承受,最终激发广泛的反抗情绪,引发大规模民变的发生。
正因为如此,比起前一种方法,封建王朝更乐于采用的方法是“节流”。
所谓“节流”,顾名思义,我们总是会下意识地认为就是“省钱”,就是避免一切不必要的开支,就是杜绝一切浪费,无外乎集中在一个省字上。其实,这样的理解并不全面,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
除了“省钱”之外,节流还存在着另一层面的含义,这就是“存钱”;纵观中国历代封建王朝,无论其规模大小,时间长短,无不有着“存钱”的传统——只要情况允许,只要财政上出现结余,国家管理者就会选择将这些剩下的财富储存起来,而“藩库”、“太仓”等机构,正是为国家储备财富的所在。
说了如此之多,那么究竟哪一种方法更有效呢?
答案是全部否定,如果这些方法确实有效的话,财政危机便不会出现,那些封建王朝也同样不会覆亡,实际上,无论是两种方法中的何者,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财政吃紧的状况。
那么,有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呢?
答案是肯定的,这个方法就是在货币上做文章,即选择大肆发行货币,发行大额货币,降低货币含金量、发行劣币等等,通过货币作为媒介,从民众的手中掠夺财富。然而,这样的方法尽管会在一时之间迅速聚敛财富,却会产生一个随之而来的效果——货币购买力下降,由此引发的通货膨胀、民不聊生,则更会导致大规模民变的发生。
历史上,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仍然要算朱元璋建立的明王朝。
我们知道,明朝在进入末期之后,在北部边境要面对蒙古部落的持续骚扰,东北部则要面对新兴女真部族的强力挑战,而在万历年间所发生的援朝战争,以及东部沿海持续不断的倭寇祸乱,更是加剧了其实力的消耗,最终使得明朝在面对大规模民变的时候,终于无力镇压以至于覆亡。
正因为如此,军事上的失败,被认定为是明朝灭亡的最根本原因,在几十年来的史学界研究中,这一观点已经成为定论。然而我们不知道的是,明王朝在军事上的失败仅仅是表象,而蕴含在这个庞大机体内部的财政危机,才是导致整个巨人倒下的毒瘤。
根据我们对中国历史的了解,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军事上危机重重不可怕,西汉王朝立国之初,既要应对匈奴人,又要腾出手来打败七个诸侯王的同时叛乱,仍然能安然过关;清王朝康熙年间,面对三藩之乱与台湾郑氏父子的大举进攻,也得以获得胜利,延续寿祚。
所以这样看起来,最可怕的不是军事上的危局,而是面对这样的危局,毫无能力去着手解决,这种能力既体现在对形势的判断与把握上,也体现在对军事计划的保障与供给上,如果说前者是一个国家在危局中的软实力的话,那么后者就可以称之为硬实力。
那么,明王朝是否具备这两大实力呢?前者属于史学范畴,我们姑且不去讨论,只在财政层面上论证一二。
按照《中国财政史》上面的说法,早在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的时候,国家财政年收入仅仅为四百万两白银,而每年的支出却已经达到了四百五十万两,而这时距离王朝最后的崩溃,还有四十余年的时间。
央视热门节目《百家讲坛》在前一段时间,推出了一部《风雨张居正》的专题节目,通过节目我们了解到,张居正在执政期间,在经济领域实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措施,由此为沉疴遍体的明王朝带来了焕然一新的面貌;而在此时,这一次改革刚刚结束,明王朝的中兴局面也还尚在维持之中,然而即使是在这种居恒无事、四海升平的情况下,财政尚且出现入不敷出的状况,那么当国家一旦出现紧急情况的时候,其后果难以设想。日后曾有财政史专家专门研究过,如果能够让这种局面多维持十几年的话,就足可以保证明王朝的财政状况逐渐好转,消化掉所有的财政风险,实现全国战略的稳定。
可惜,上天并没有给明王朝这样的机会。
说到底,上天并不是无形的存在,它正是当时的政治形势。
就当明朝君臣尚沉浸在“中兴局面”所带来的一团和气里时,全国的民众情绪已经呈现出沸腾之势。而在此同时,来自辽东地区与女真族的战事,就更加令局势变得雪上加霜。
或许在当时的外族看来,此时的明王朝仍然是一个拥有强大实力与疆土的庞大帝国,它仍然控制着亚洲大陆上最大的一块版图,拥有数个属国,俨然不可一世。
然而,看上去规模惊人,实力惊人的大明,其实缺的只有一样,那就是钱。
想要维持这个巨大帝国的正常运转,想要将与女真族的战争进行到底,或者说保证抵御女真族的不断进攻,都是需要来自财政的强力支持。而事实上,明王朝绝拿不出这样庞大的一笔钱来保证年度正常运行。
于是,这就相当于宣告了明王朝的命运——看着一大四大,实际上却病入膏肓。
从万历四十六年开始,为了应付北部的战事,明王朝开始逐步增加赋税,然而这些新增的税额,却并没有对财政状况形成缓解,到1628年崇祯帝即位的时候,其财政赤字仍然维持在116万两的巨额之上。已有的税赋收入,在时间上的迟滞与程度上的不足,显然已经无法满足财政的渴求,于是,为了把这块亏空补上,已经无计可施的崇祯帝又开始在田赋上做手脚,尝试着将已加9厘的田赋再加3厘,实现165万两的财政增收。
然而,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那样,这种不断加税的行为,所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民众的不堪忍受,由此带来的民变已呈风起云涌之势,更使得军费飞速激增,如果一任这种情形继续发展,势必会令民众更加激化,于是,为了暂时缓解这一势头,朝廷开始拖欠军饷等应付账款,仅到崇祯元年,所拖欠的军饷就已经达到了520万两之巨。
我们知道,在尚未实行义务兵役制的时代,军人服役的全部目的就在于获取银米以养家糊口,特别是在战争时期,这份报酬更是以生命为代价来获得的,其对于军人的意义之重大,绝不是一般人所能够想象的。
现在,当国家开始拖欠军饷的时候,无疑意味着对军人心理上的沉重打击,于是,在镇压民变的同时,越来越多的官兵摇身一变,投身于起义的阵营之中,将本已糟糕的形势变得更加恶劣,到了崇祯十一年之时,由于战事上节节失利,使得明王朝已经陷入了“不集兵无以平寇”的军事危机之中。
集兵,就要养兵,就要给军人发饷,就要为军队提供补给,可是钱又从哪里来呢?颇有雄心的崇祯帝在将所有可能的办法尝试了一遍之后,明王朝的财政困境仍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善,在崇祯11年之后,户部几乎已经没有新进的收入,庞大的帝国开始面临着“无饷以饱兵”的可怕局面。这时候,再次加税增赋似乎成了唯一可行的方法,于是,崇祯帝只好再次“从善如流”,批准加派280万两的新税。
最后的发展一如我们所知道的一样,明王朝最终在内外交困之中陷入崩溃,无论在理财领域如何运作,都无从改变其最终的命运。由我们所观察到的事实,证明了我们前面所提到的硬实力,其实是明王朝根本不具备的,而其遭受灭国之灾,也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历史真的就是这样简单的规律吗?
在中国历代封建王朝之中,众多国家的君主、国家的管理者似乎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为财政增收的机会,然而这也导致了无数丝毫不知节制,不知与民休息的政府出现,从而造成他们习惯于将突发的财政开支一次性分摊到民众头上、造成他们乐于转嫁财政危机而丝毫不留后路。类似于“竭泽而渔”、“杀鸡取卵”、这样风格的金融政策,一次次地出现在浩繁的史卷之中,构成了一个又一个悲壮的历史结局。历史学者谭伯牛在论及这一点时说:“贪风炽烈,所搜刮者莫非民脂民膏,民生困苦,日逾一日,却不察隐患。”
想来这里所说的“贪风”,所指内容更大程度上应该归属到糟糕的金融政策,而非官僚体系的集体品质。而之所以造成这样的情形,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皇权思想在隐隐作祟,认为由皇帝、由国家出面,向民众借债来缓解财政危机、支持发展的做法实在是有损君威,却忘记了这种金融化理财方法的优点——只要国债期限足够长,就足可以将一次性的开支分摊到许多年中,让每一年的压力都降低到最小,让民众的负担大大减轻,而其在财富上带给民众的回报率,则更是会促使民众热衷于此,令政府的融资借贷变得更容易。
历史,的确蕴含着固定的规律,历史更是一场不可违背规律而行的游戏,然而,历史的规律却是可以自行选择的。所有的结局或命运,其实都在最初的选择中,被确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