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屏幕熄灭,破庙苏醒
键盘的敲击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回荡,像某种濒死的节拍器。陈默的眼皮沉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强行撑开,视网膜上都残留着屏幕上密密麻麻代码的绿色重影。凌晨三点十七分。空气里弥漫着隔夜外卖的油腻和过度运转电脑散发的焦糊味。第五天,连续第五天熬到这个点。胃袋空空地痉挛着,提醒他晚饭——如果那桶泡面能算晚饭的话——早已消化殆尽。喉咙干得发痛,手边水杯里那点可怜的凉水早就见了底。
“默哥,这模块…明天能上线吧?”项目经理那张圆胖油腻的脸挤进他模糊的视野,声音隔着厚厚的疲惫传来,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陈默张了张嘴,想发出点声音,却只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流灼烧着气管。他用力眨了眨眼,试图聚焦在屏幕上那片跳动的绿色地狱。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像劣质墨水滴入清水般晕染开。心脏猛地一抽,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碾压感,仿佛胸腔里塞满了湿透的棉絮。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捂胸口,指尖却只触到廉价涤纶衬衫冰冷的布料。
“默哥?默哥!”经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陈默的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最后看到的,是屏幕右下角那个不断闪烁的、代表未完成任务的红色小点,像一只充满恶意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他。键盘的敲击声、经理的呼喊、空调沉闷的嗡鸣……所有的声音瞬间被抽离,世界陷入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寂静。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轻飘飘地向下坠去,又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拖入深渊。意识沉沦前,一个模糊的、毫无逻辑的念头闪过:妈的,下个月房租……
寒冷。
刺骨的寒冷,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穿透单薄的衣物,狠狠扎进骨髓。紧接着是饥饿,一种掏心挖肺、让胃袋疯狂抽搐痉挛的空洞感,伴随着火烧火燎的灼痛。还有无处不在的恶臭——腐烂的泥土、排泄物的腥臊、某种无法言喻的霉变和死亡混合的气息——像有生命的粘稠液体,强势地钻进鼻孔,堵塞喉咙。
陈默的意识在无边的混沌中挣扎。无数破碎的光影和声音碎片在黑暗中沉浮:老总唾沫横飞的训斥、客户吹毛求疵的邮件、母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的叮嘱、催缴房租的短信提示音……它们纠缠、碰撞,最终被一股更蛮横的力量撕碎、搅散。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他费力地、一点点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光线涌入,伴随着灰尘在光柱中狂乱舞蹈的景象。他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穹顶,由粗糙的、带着裂纹的木头和茅草搭成,巨大的破洞像怪兽咧开的嘴,透出外面阴沉沉的天空。冷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他躺在一块冰冷坚硬、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身下垫着的只有一层薄薄的、散发着浓重霉味的干草。
这是哪里?
巨大的茫然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试图转动僵硬的脖子,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轻响。视野艰难地移动着:倒塌了一半、布满蛛网和厚厚灰尘的泥塑神像残骸,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原本供奉的是哪路神仙;角落里蜷缩着几个模糊的黑影,裹在破烂的麻布里,一动不动,如同被遗弃的垃圾袋;墙壁是裸露的土坯,遍布着雨水冲刷留下的污痕和裂缝;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彻底的、令人绝望的衰败与死寂。
不是梦!身体真实的痛苦,鼻腔里真实的恶臭,身下冰冷的触感,都在疯狂尖叫着告诉他,这绝不是一场噩梦!
他想坐起来,四肢却像被冻僵的铅块,沉重得完全不听使唤。每一次微弱的尝试,都牵扯着全身的肌肉,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胸口闷得发慌,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叶深处传来的、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嗬嗬”声,吸进来的冷空气像刀子一样刮着气管。喉咙干渴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嗬…水…”他用尽力气,嘶哑地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角落里一个蜷缩的黑影似乎蠕动了一下,发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咕哝声,音调古怪而急促,完全无法理解。另一个黑影被惊动,裹紧了身上的破布,喉咙里滚出几声同样意义不明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嘟囔,翻了个身,又沉寂下去,仿佛刚才只是无意识的梦呓。
语言!语言不通!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当头浇下。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不再是那个挣扎在都市丛林里的陈默了。这具身体虚弱、寒冷、饥饿、濒死,身处一个完全陌生、语言不通、环境恶劣得如同地狱的地方。现代社畜的身份、未完成的代码、催缴的房租……一切都成了一个荒诞而遥远的笑话。
就在这时,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不适感毫无征兆地袭来。并非身体的痛苦,而是一种强烈的错位感,仿佛他的灵魂被粗暴地塞进了一个尺寸不合、充满排斥反应的容器里。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让他以为是濒死的幻觉。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他汗毛倒竖。不是身体的冷,而是某种…被窥视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某个他无法理解的层面,冰冷地扫过他的存在。这感觉同样转瞬即逝,却在他混乱的意识里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带着莫名惊悸的印记。
他艰难地喘息着,目光再次扫过破庙的角落。那个刚才蠕动的黑影,似乎是一个干瘦得如同骷髅的老妇人。她的眼睛半睁着,浑浊无神,直勾勾地望着破庙漏风的屋顶,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诅咒。她的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小小的、毫无动静的襁褓。
另一个角落里,两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同样瘦骨嶙峋,脸上脏污得看不清五官。他们挤在一起取暖,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老妇人怀里那个襁褓,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混合了饥饿与某种可怕渴望的绿光。其中一个孩子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朝襁褓的方向挪动了一下。
陈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下去。一个在历史书上读过、却从未真正理解的词,带着冰冷的血腥味,瞬间攫住了他——易子而食。这不再是纸面上的文字,而是血淋淋地、正在他眼前无声上演的、关于生存最残酷的真相。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比身体的痛苦更甚,比饥饿的折磨更烈。他像一条被抛在滚烫沙滩上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连一丝希望的水汽都呼吸不到。这就是他的新生?一个在破庙里等待腐烂、或者成为别人口中食粮的结局?
意识在绝望的泥沼中沉浮,身体的热量一点点被冰冷的地面抽走。就在他感觉黑暗即将再次吞噬一切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破庙那扇早已腐朽得只剩半边的木门外。
陈默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一个身影挡住了门口本就微弱的光线。来人异常高大,却佝偻着背,穿着一件脏污得看不出原色的破烂道袍,油腻的头发胡乱地用一根枯枝挽着,几缕灰白散乱地贴在枯瘦的脸颊上。他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根草绳,挂着一个磨得油亮的黄皮葫芦,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一股浓烈到呛人的劣质酒气混杂着汗馊味扑面而来。
一个老道士。一个比这破庙里的流民看起来好不了多少的、醉醺醺的邋遢老道士。
老道士似乎根本没在意庙里的景象,他摇摇晃晃地迈过门槛,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浑浊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过破庙内部,掠过角落里那令人心头发紧的景象时,也只是浑浊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堆无关紧要的石头。
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蜷缩在冰冷地面上、如同破麻袋般的陈默时,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那不是怜悯,不是同情,更像是一个学者在垃圾堆里偶然瞥见一块形状奇特的碎瓷片时,那一瞬间的、纯粹的探究。
他停下了摇晃的脚步,就停在陈默身前不远处。浓重的酒气几乎将陈默窒息。他俯视着陈默,那张被风霜和污垢刻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陈默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道袍领口堆积的黑色油垢和胡须上沾着的食物残渣。
“嗬…嗬…”陈默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声响,试图引起注意,哪怕是一点点的注意。他不知道自己想要求什么,求救?还是仅仅想确认自己还活着,还被“看见”着?
老道士歪了歪头,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酒葫芦。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含混不清的嘟囔,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根骨…差劲…死相…倒是…干净…”
陈默完全听不懂。那语调古怪,音节短促而含混,与他刚刚听到的流民呓语也截然不同。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老道士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肮脏破烂的皮囊,落在他身体内部某个更深的地方。那目光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让他灵魂深处泛起一阵莫名的寒意,仿佛自己成了砧板上等待解刨的鱼。
老道士浑浊的眼珠似乎又转动了一下,掠过陈默那张因痛苦和绝望而扭曲的年轻脸庞,最终,停留在他那双眼睛里。即使濒临死亡,那瞳孔深处,似乎仍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不甘,一丝源自另一个世界的、未被彻底磨灭的微光。
“啧…眼神…倒还清亮…”老道士含混地又咕哝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或者仅仅只是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一个极其无聊的问题,又像是在权衡什么。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陈默完全无法理解的动作。
那只枯瘦、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随意地伸进油腻道袍的怀里,摸索着。掏出来的,不是食物,也不是药品,而是一本……册子。
一本比老道士本人还要邋遢的册子。
册子很小,约莫巴掌大,厚度也一般。封面和书页呈现出一种被反复揉搓、浸泡又晒干的深褐色,边缘卷曲破烂,沾满了黑黄色的、凝固的油污,甚至还有几块可疑的暗红色污渍,散发着浓重的油脂、汗臭和劣酒混合的恶心气味。书页粘连在一起,似乎曾被某种粘稠液体浸泡过,上面模糊地能看到一些扭曲的墨迹和线条,完全看不出内容。
老道士像是丢一块用过的抹布,或者一块啃完的骨头,极其随意地将那本油腻恶心的册子朝着陈默的方向轻轻一抛。
“啪嗒。”
册子落在陈默脸旁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一小片尘土。一股更浓烈的混合怪味冲入陈默的鼻腔。
“气…沉…眠…活…看命…”老道士含混地、极其敷衍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像是在念诵,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看也没再看陈默一眼,也没看那本册子,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浓烈的酒气再次弥漫开来。然后,他摇晃着那高大的、佝偻的身躯,步履蹒跚地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破庙门外那片阴沉的光线里。
浓重的酒气和绝望的冰冷重新包裹住陈默。
他躺在那里,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绝望几乎将他撕裂。这就是他濒死之际唯一的“奇遇”?一个醉鬼随手丢下的垃圾?气沉?眠?活?看命?这几个破碎的音节如同恶魔的呓语,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盘旋。
破庙里死寂一片,只有角落里那两个孩子盯着襁褓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一样缠绕过来。
陈默的视线,却死死地钉在脸旁那本散发着恶臭的油污册子上。那是垃圾?还是……溺水者眼前唯一一根漂浮的稻草?他的意识在绝望的深渊边缘挣扎,求生的本能和对这荒谬“馈赠”最后一丝不甘的、微弱的怀疑,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着。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点极其细微的反光。那本油腻册子破烂的封面一角,在透过破庙屋顶窟窿的、微弱的、冰冷的月光照射下,似乎……极其短暂地、反射过一丝温润的、绝非油污所能产生的奇异光泽。像某种深埋淤泥的玉石,在月光下偶然展露的惊鸿一瞥。
是幻觉吗?是濒死的错觉吗?
陈默不知道。无边的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