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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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绣楼春锁

临渊城的春雨,缠绵悱恻,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青石板路,将天地间晕染成一幅朦胧的水墨画。湿冷的空气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人的肺腑。谢炎铮(鸦青棉袍,袖口微湿)坐在临时的居所——城郊一座古朴清幽的“净慈庵”偏厢里,桌上是沈清源昨日送来的那包草药。

药香在微凉的空气中氤氲开,带着江南草木特有的清苦气息。他小心地解开布包,里面是几味常见的润肺药材:川贝、枇杷叶、桔梗…配伍朴实却对症。沈清源的这份心意,带着市井小民特有的朴素与真诚,在赵奎带来的阴霾之后,如同这春雨中的一缕微光,让人心头稍暖。

他取了一小撮药材,用庵里提供的陶制药炉慢慢煎煮。火苗舔舐着炉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水汽蒸腾,带着药香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肺腑间那挥之不去的湿寒之意。

就在药汁将成未成之际,一阵急促而带着压抑怒气的脚步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紧接着,一个敦实的身影略显狼狈地冲了进来,袍角还沾着泥水——正是丰裕号掌柜陆承厚(赭色绸衫此刻有些凌乱)。

“严先生!严先生救命啊!”陆承厚一进门,也顾不得礼数,急吼吼地嚷道,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无奈,额角都冒了汗。

谢炎铮放下蒲扇,抬眸看他,眼神平静:“陆掌柜何事如此惊慌?”

陆承厚拍着大腿,唉声叹气:“唉!还不是我家那个不省心的丫头!明玥!为了点读书、看账本的小事,跟她祖父…唉,就是我家老太爷,又顶上了!这次闹得凶,丫头把自己锁在绣楼里,水米不进,老太爷气得在楼下砸拐杖,扬言要请家法!我…我这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啊!先生您昨日在码头三言两语就平息了风波,是个有大智慧的人!求您去劝劝吧,再这么下去,非得闹出大事不可!”

陆明玥?谢炎铮脑海中浮现出昨日在码头初遇时,那个站在陆承厚身后,穿着妃色襦裙、裙边绣着精致金线缠枝花纹的少女。虽只是惊鸿一瞥,但她那双明亮眼眸中透出的倔强与聪慧,却令人印象深刻。未曾想,这江南富户之家,竟也深藏着这般激烈的代际冲突。

“陆掌柜莫急。”谢炎铮起身,将煎好的药汁倒入粗陶碗中,热气袅袅,“既是家事,外人本不便置喙。但若陆掌柜信得过严某,容我前去看看便是。”他语气平和,既未推拒,也未大包大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陆承厚如蒙大赦,连声道谢,引着谢炎铮匆匆赶往陆家位于城南的宅院。

陆宅庭院深深,花木扶疏,尽显商贾之家的殷实。此刻,后院的绣楼前却是一片肃杀。一位须发皆白、穿着深褐色万字纹锦缎袍服的老者,拄着蟠龙拐杖,满面怒容地站在楼下,对着紧闭的雕花木门厉声呵斥:

“…女子无才便是德!看什么账本?读什么杂书?《女诫》、《列女传》才是你的本分!整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给我开门!再不开门,休怪祖父请出家法!”

楼内寂然无声,只有微风吹过檐角铜铃的轻响,更添几分压抑。

陆承厚苦着脸上前劝解:“爹,您消消气,有话好好说,明玥她…”

“你闭嘴!”陆老太爷拐杖重重一顿,砸得青石板地面一声闷响,“都是你平日纵容,才让她如此无法无天!”

谢炎铮缓步上前,对着陆老太爷躬身一礼,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晚生严正,见过老太爷。”

陆老太爷锐利的目光扫过谢炎铮,见他衣着朴素,气质却沉静不俗,手中乌木扇透着书卷气,怒意稍敛,但仍带着上位者的倨傲:“你是何人?为何管我陆家家事?”

“晚生乃一介游学士子,蒙陆掌柜不弃,引为朋友。”谢炎铮声音清朗,“方才听闻府上因小姐读书看账之事起了争执。晚生斗胆,可否请教老太爷,为何认为女子不可读书看账?”

陆老太爷冷哼一声:“这还用问?自古男主外女主内!女子通晓中馈,相夫教子足矣!读那些杂书,看那些账目,只会乱了心性,移了性情!更遑论抛头露面,沾染铜臭之气,有失大家闺秀的体统!”

谢炎铮微微颔首,表示听到了对方的意见,却不直接反驳。他转而看向那紧闭的绣楼门扉,声音提高了几分,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楼内:

“陆小姐,在下严正。方才老太爷之言,其意拳拳,皆是出于对家族清誉的维护与对小姐未来的期许(先肯定对方立场)。然则,在下有一惑不解。昔有东汉班昭,续成《汉书》,作《女诫》,世人尊为‘曹大家’。其学识,源于读书;其明理,启于观史(以史实为据)。若读书真能乱心性,班大家何以成千古女师?”

楼内似乎传来一丝极轻微的动静。

谢炎铮继续道:“再看账目。古人云:‘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引用《朱子家训》)中馈之事,柴米油盐,哪一样离得开算计?小姐欲学看账,未必是要染指外务,或许只是深谙持家不易,体恤父兄辛劳,欲为内宅开源节流,持盈守成。此心此志,与老太爷维护家族体统之心,岂非殊途同归?”

他的话语如春风化雨,既引经据典,又情理交融,既尊重了陆老太爷维护传统的立场,又巧妙地为陆明玥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合乎情理、甚至值得赞赏的动机。

陆老太爷脸上的怒容明显缓和了许多,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响,绣楼的门,缓缓开了一条缝。

陆明玥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依旧穿着那身精致的妃色襦裙,裙摆的金线缠枝纹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流光溢彩。她的眼眶微微泛红,显然哭过,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如同淬火后的真金。她并未看祖父和父亲,目光径直落在谢炎铮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一丝感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谢炎铮对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略显陈旧的纸张,递了过去:

“班昭续《汉书》,明理著《女诫》,其智其德,皆源于此——此乃《班昭诫》拓本残卷(关键道具)。钢针破锦帛,非为毁裂,实为缝补(金生水智)。小姐蕙质兰心,当明其理。”

陆明玥微微一怔,伸出纤细的手指,接过了那卷拓本。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谢炎铮递书的手。她的指尖微凉,带着少女的细腻;而谢炎铮的手,虽苍白,却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

就在这指尖轻触的瞬间,陆明玥的目光忽然凝滞了。她的视线,牢牢地锁定在谢炎铮握着乌木扇的右手上——那柄乌木折扇的扇骨末端,一道新鲜的裂痕清晰可见,而在裂痕边缘,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已然干涸的暗红色痕迹,如同烙印般刺入她的眼帘!

那是…血迹?

陆明玥的心猛地一跳。昨日在码头,他谈笑风生,化解风波,那柄扇子还完好无损。不过一日光景,这扇骨上怎会有如此新鲜的裂痕和血迹?联想到他今日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偶尔压抑的轻咳…难道他遭遇了什么意外?还是…这裂痕与血迹,与她家有关?少女的心思瞬间百转千回。

她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谢炎铮。对方依旧神色平静,眼神温润,仿佛那扇骨上的痕迹只是微不足道的瑕疵。

“多…多谢严先生赠书。”陆明玥压下心头的惊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郑重地收好拓本。她转向祖父,盈盈一拜,声音清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静:

“祖父息怒。明玥知错了。读书看账,非为忤逆,实为明理持家。孙女日后定当谨守本分,以班大家为范,不负祖父教诲。”

陆老太爷看着孙女突然的转变,又看了看一旁气度沉静的谢炎铮,心中那股郁结之气,竟在对方那番引经据典、情理并重的话语中消散了大半。他重重哼了一声,语气却软了下来:“哼!知错就好!望你言行如一!”说罢,拄着拐杖,在陆承厚的搀扶下转身离去,背影竟显出几分疲惫和解脱。

一场眼看要酿成大祸的家庭风波,在谢炎铮的智慧斡旋下,消弭于无形。

陆明玥站在门边,看着祖父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班昭诫》拓本,最后,目光再次落回谢炎铮右手那柄带着裂痕的乌木扇上。春雨如丝,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严先生…”她轻声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您的扇子…似乎有些损伤?”

谢炎铮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扇骨,淡然一笑,仿佛毫不在意:“小物而已,不慎磕碰,让小姐见笑了。”

他语气轻描淡写,但那裂痕边缘干涸的暗红,却如同一个无声的谜题,深深烙印在了陆明玥的心间。那妃色襦裙上的金线缠枝纹,在晦暗的天光下,似乎也随着少女起伏的心绪,微微闪烁着疑惑与关切的光芒。

绣楼的锁,看似开了。但某些更深的、关于眼前这个神秘“严先生”的锁,却在陆明玥心中悄然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