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另一颗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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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令

岭南的五月,天像个烧透的炭盆扣在头顶。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空气黏糊糊裹在身上,吸一口气都像吞了口滚烫的稠粥。官道两旁的芭蕉叶蔫头耷脑,蒙着层洗不掉的灰。高州驿站马厩的土墙根下,韩三郎蹲在窄窄一溜阴影里,汗珠子顺着他黝黑结实的脊梁沟往下淌,砸在滚烫的泥地上,“滋”地一声,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白气。他扯下肩头搭着的汗巾胡乱抹了把脸,汗巾早被咸涩的汗水浸透,拧一把都能滴出水来。左颊上那道寸许长的旧疤,在烈日下像条僵死的蜈蚣,微微泛着暗红——那是去年追捕一个劫了军报的逃驿时,在野猪岭的荆棘丛里留下的“彩头”。

几只绿头苍蝇不知疲倦地围着墙角半筐隔夜的荔枝嗡嗡打转,果皮上渗出褐色的斑点,甜腻中混杂着腐败的气息在燥热的空气里浮沉。

“韩三郎!韩三郎!速来正堂!快着点!”驿站长老周嘶哑的吼声像根烧红的铁钎,猛地刺穿这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惊得那几只苍蝇“嗡”地一下炸开了窝。

韩三郎心头一紧。老周这人,在驿站摸爬滚打快三十年,平日里稳得像驿站门口那尊缺了耳朵的石狮子,天塌下来眼皮都不带多眨一下。能让他这般失态地扯着嗓子喊,铁定是出大事了。他不敢怠慢,猛地站起身,带起一阵热风,随手拍掉沾在粗布裤腿上的草屑,大步流星朝驿站那几间灰扑扑的瓦房走去。

驿站正堂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汗味、劣质烟草和尘土混合的沉闷气息。老周佝偻着背,垂手立在一个绯袍官员身侧,平日里惯常挂在脸上的那种世故圆滑的恭敬不见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僵硬的紧张。他不停地搓着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那绯袍官员约莫四十上下,面皮白净得有些不自然,像是长年不见天日,一丝皱纹也无。腰间悬着的鎏金鱼袋在从门缝挤进来的光线下,刺眼地闪烁着,晃得人眼晕。这至少是个五品京官!韩三郎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腿肚子有点发软。他一个九品下、不入流的驿卒,平日里见个县尉都得点头哈腰,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小人韩三郎,见过大人。”韩三郎扑通一声单膝跪地,粗粝的青砖硌得膝盖生疼。他垂着头,盯着眼前那双一尘不染、用上好锦缎做面的官靴,心在腔子里擂鼓般咚咚作响。

“起来说话。”官员的声音倒是出乎意料的温和,像浸润过温水,听不出半点岭南的燥气。他微微抬手示意,姿态从容。

韩三郎依言起身,垂手肃立,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老周。老周正拼命朝他使眼色,那眼神里的焦灼几乎要溢出来,混杂着警告和一种说不出的忧虑。

“本官乃内侍省尚食局丞,王怀恩。”绯袍官员自报家门,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此番奉高力士高公之命,特来岭南督办一桩紧要差事。”高力士!圣人身边最得信任的高将军!韩三郎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那股寒气瞬间窜遍了四肢百骸。

王怀恩不再多言,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双手徐徐展开。那绢帛质地细密,隐隐透出祥云暗纹,在昏暗中流淌着温润的、属于皇家才有的光泽。韩三郎的呼吸不由得屏住了。

“贵妃娘娘喜食荔枝,尤爱岭南风味。”王怀恩的声音在寂静的正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韩三郎心上,“圣人口谕,命岭南道精选上品荔枝,限四日之内,送至长安华清宫。不得有误!”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韩三郎脸上,那温和的语调陡然转冷,带着冰碴子:“若有延误,沿途经手官员、驿卒,尽数问罪!绝不姑息!”

四日?!岭南到长安?!

韩三郎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猛地一黑,耳边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从这湿热瘴疠的岭南高州,到那繁华似锦的长安城,迢迢何止两千里!崇山峻岭,江河险阻,官道驿站虽在,可那是四天能跑完的路?人不是铁打的,马更不是!那荔枝更是娇贵,离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四日色香味尽去!这简直是痴人说梦,是要人命的差事!

“大人!这…”旁边老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四日…四日实在…飞也难及啊!”

王怀恩猛地抬手,止住了老周后面的话。他的目光像两把锥子,牢牢钉在韩三郎身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直看到骨子里去。“高公公神机妙算,早有安排。他老人家亲口点将,选你韩三郎为此次‘荔枝专使’!”王怀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因你熟悉岭南山路水情,更因你去年追捕逃驿,曾创下八百里加急军情,三日之内自高州直抵荆州的记录!高公公说了,这趟差事,非你不可!”

轰隆!

王怀恩的话像一道惊雷在韩三郎脑子里炸开。三日前抵荆州?那次送的是关乎边境战局的绝密军报!他跑死了三匹上好的河西健马,自己到了荆州一头栽倒在驿站门口,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嗓子咳出血腥味,足足半个月才缓过劲来。那是拿命在搏!如今,这要命的差事,竟落在了运送几颗荔枝上?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韩三郎的鬓角、额角滚滚而下,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喉咙干得发紧,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

“小人…韩三郎…”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厉害,“…领命!”

这两个字吐出来,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膝盖一软,差点又跪下去。

王怀恩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冰河裂开一道细缝。他满意地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明黄色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解开系带,露出里面一枚沉甸甸、乌沉沉的金牌。牌面正中阴刻着一个狰狞的虎头,下方是四个铁画银钩的小字:“如朕亲临”。

“此乃高公公亲赐的金牌,沿途驿站、关隘、驻军,见此牌如见圣人,必须全力配合,供给最快的马匹,最好的饮食,畅通无阻!”王怀恩将金牌郑重地拍在韩三郎汗湿的手心里,入手冰凉沉重,压得韩三郎手臂一沉。

“记住!”王怀恩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那股淡淡的龙涎香气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荔枝要鲜!皮色要艳,果肉要甜,汁水要足!送到华清宫,要能让贵妃娘娘展颜一笑!娘娘笑了,你们都有天大的赏赐,前程似锦!”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眼神锐利如刀锋:“若是蔫了、烂了、味变了…哼!”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声冷哼,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胆寒。韩三郎握着那枚冰冷刺骨的金牌,指尖微微颤抖,掌心却全是黏腻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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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斜,蒸腾了一天的暑气稍稍退却,但空气依旧闷热难当。韩三郎带着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高州城外通往荔枝园的小路上。泥土被晒得发烫,踩上去软绵绵的。

左边是个精瘦的小伙子,叫阿泉,刚满二十,是驿站的年轻驿卒,手脚麻利,眼神里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跃跃欲试和一丝对未知的茫然。右边是个干瘪的老头,陈伯,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皮肤是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的酱黑色,一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他是这一带侍弄果木的老把式,对荔枝的脾性摸得门儿清。

“韩大哥,你放心!”阿泉试图打破这沉重的气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咱们岭南的驿卒,腿脚利索是出了名的!啥时候掉过链子?四天就四天,豁出命去跑呗!”

韩三郎没吭声,只是抬眼望了望被晚霞染成一片金红的天际,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豁出命去?这差事,怕真是要拿命去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块冰冷的金牌,沉甸甸的,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

陈伯佝偻着腰,背着手走在前面,浑浊的老眼扫过路边已经开始挂果的荔枝树,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荔枝这东西,最是娇气。要运得远,送得鲜,光靠腿快马快可不行。”他停下脚步,指着一株挂满青红果子的老树,“喏,瞧见没?得选这种!果蒂还泛着青气,果皮刚刚透出一点红晕的,万万不能要那些熟透了、红得发紫的。那样的果子,离枝不到半天,里头就开始变味发酸,送到长安,只能喂猪!”

他走到树下,动作看似迟缓,却异常精准。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捏住一串荔枝的果柄,手腕一抖,只听极轻微的一声脆响,一小段带着几片叶子的果枝就被剪了下来,断口平整。“看见没?”陈伯把带着枝叶的荔枝串举到韩三郎眼前,“要连着小枝一起剪,不能光秃秃地揪果子。这点绿叶子和小枝,能保着果蒂的水汽不散,好比给果子续了半日阳寿!懂不?”

韩三郎凑近细看,果然,那断枝处渗出一点清亮的汁液,包裹着果蒂,在夕阳下闪着微光。他点点头,心头却沉甸甸的。陈伯的法子再好,也抵不过这迢迢千里的消磨和那催命般的四天时限。

“陈伯,依您看,这果子剪下来,满打满算能撑几天?”韩三郎的声音干涩。

陈伯眯着眼,抬头望了望天边最后一点残阳,又低头嗅了嗅刚剪下的荔枝,那清甜微涩的独特香气钻进鼻孔。“天凉些,路顺些,保管得好…顶多顶多五六日,是极限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可咱们只有四天…这路上,连打个盹儿都嫌奢侈,一丝一毫都耽误不得啊!”

阿泉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挠了挠头,看看韩三郎凝重的脸色,又看看陈伯沟壑纵横的脸,终于也感到了这差事沉甸甸的分量。晚风吹过荔枝林,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窃窃私语,又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