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話 松臺明月 千古禅心
松台山位于永嘉城西北，山势不高却清幽绝俗。玄觉站在半山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望着远处蜿蜒的瓯江和炊烟袅袅的永嘉城，山风拂动他洗得发白的僧袍。自从曹溪归来已三月有余，他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弘法地点，直到今日登上松台山，心中才豁然明悟。
“就是这里了。“玄觉轻声自语。
他转身走向山腰一处平坦的林地，这里背靠峭壁，前临深谷，视野开阔。几株古松虬枝盘曲，姿态各异，仿佛天然的禅定老僧。玄觉盘腿坐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闭目调息。山间鸟鸣啁啾，松涛阵阵，却更显幽静。
“师父，您真要在此建寺？“随行的年轻僧人慧明忍不住问道，“这里荒僻无人，如何弘法？“
玄觉睁开眼，嘴角含笑：“佛法如明月，不在闹市或深山，皆能普照。有缘者自会寻来。“
他拾起一根松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圆：“你看这是什么？“
慧明盯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圆，困惑道：“是...师父画的圆？“
玄觉摇头：“这是松台明月。“说完，将松枝一扔，起身拍了拍僧袍上的尘土，“走吧，下山筹备建寺事宜。“
三个月后，一座简朴的禅院在松台山腰落成。没有金碧辉煌的殿宇，只有几间茅屋、一座佛堂和一间禅房。玄觉亲自题写“净光禅院“四字，悬挂在佛堂门楣上。
开光那日，出乎所有人意料，竟有百余信众登山参礼。原来玄觉“一宿觉“的名声早已在永嘉一带传开，听闻他建寺弘法，许多人慕名而来。
佛堂内，玄觉端坐蒲团，面对满堂信众，没有讲经说法，只是闭目静坐。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佛堂内鸦雀无声，只有山风穿堂而过的轻响。
终于，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男子忍不住了：“大师，我们远道而来，您为何不发一言？“
玄觉缓缓睁眼：“诸位可曾听见松涛？“
众人一愣，侧耳倾听，果然有阵阵松涛从山谷传来。
“可曾看见堂前光影？“玄觉又问。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
松涛是法音，光影是法身。“玄觉平静地说，“诸位来求法，法本现成，何须更添言语？“
富商皱眉：“大师此言玄妙，但我等凡夫不解，还请明示。“
玄觉微微一笑，从案上取来一只茶碗，注满清水，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轻轻放入碗中。铜钱缓缓沉底，发出清脆的“叮“声。
“
可闻此声？“玄觉问。
富商点头：“听见了。“
“
铜钱沉底前，你在何处？“玄觉突然问。
富商愕然，不知如何作答。
玄觉环视众人：“诸位心中疑问，如同这铜钱，只需放下，自然见底。何必向外驰求？“
一位白发老者颤声问：“大师是说，佛性本自具足？“
“
老檀越一语中的。“玄觉点头，“迷时师度，悟时自度。我不过是指月之指，诸位当自见明月。“
就这样，玄觉以独特的方式开始了他的弘法生涯。他不拘泥于传统讲经说法的形式，而是随缘点拨，应机施教。有时在田间地头，有时在松下山径，甚至有时在永嘉城内的茶坊酒肆，处处都是他弘法的道场。
净光禅院的名声渐渐传开，僧俗来访者络绎不绝。玄觉来者不拒，有问必答，但他的回答往往出人意料，不按常理。
一日，永嘉刺史刘隐带着一众随从登山拜访。这位刺史大人素来信佛，但性情倨傲，对僧人多有轻慢。他听闻玄觉名声，特意前来试探。
刘隐大剌剌地坐在佛堂上首，居高临下地看着玄觉：“听闻大师得六祖真传，不知有何奇特之处？“
堂内气氛顿时紧张。慧明等弟子暗自担忧，生怕师父受辱。
玄觉不慌不忙，取来一张白纸铺在案上，又拿起墨笔，在空中虚画数下，然后问刘隐：“大人可看见了？“
刘隐莫名其妙：“大师什么也没画，本官看见什么？“
玄觉点头：“大人慧眼。佛法亦复如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刘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妙！妙！大师果然不凡！“态度顿时恭敬起来。
从此，刘隐成为净光禅院的重要护法，不仅布施大量财物扩建寺院，还经常带同僚前来听法。玄觉始终以平常心待之，不卑不亢。
随着禅院规模扩大，僧众渐多，玄觉开始建立规矩。他倡导“农禅并重“，带领僧众开垦山地，种植茶蔬，践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修行理念。
“佛法不离世间法，“玄觉一边挥锄翻地，一边对弟子们说，“搬柴运水，无非妙用；耕田种地，尽是禅机。“
这种将修行融入日常这种将修行融入日常劳作的作风，吸引了许多平民百姓。他们看到高高在上的僧人也能赤脚下田，倍感亲切，纷纷前来皈依。
一年春天，著名诗人孟浩然游历至永嘉，听闻玄觉之名，特来拜访。两人在禅院后山的松林间品茶论道。
“大师，《证道歌》中'绝学无为闲道人'一句，深得我心。“孟浩然抚掌赞叹，“但不知这'无为'与老庄之'无为'有何异同？“
玄觉为孟浩然斟茶：“孟居士可曾写过春花秋月的诗句？“
孟浩然点头：“自然写过。“
“写诗时，是刻意为之，还是自然流露？“玄觉问。
孟浩然思索道：“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刻意雕琢，反失其真。“
玄觉微笑：“佛法亦如是。无为不是不做，而是不刻意做。犹如日月照临，江河奔流，本然如是。“
孟浩然眼中闪过亮光：“大师是说，修行如同作诗，贵在自然天真？“
“诗禅一味。“玄觉轻轻点头，“但居士莫要执着诗名。诗再好，也是指月之指。“
孟浩然肃然起敬：“听大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此后数日，孟浩然留在禅院，随众作息，体验农禅生活。临别时，他留下一首诗：“松台明月照禅心，一宿觉来万虑沉。不识本来真面目，只缘身在是非林。“玄觉读后，笑而不语。夏去秋来，净光禅院在玄觉的带领下日益兴盛。僧众已达百余，每日晨钟暮鼓，诵经声、锄地声、辩论声交织在一起，充满生机。
然而，弘法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当地一些传统寺院的僧人见净光禅院影响日增，信徒纷纷转向，心生嫉妒，开始散布谣言，说玄觉的禅法是“野狐禅“，不是正统佛法。
一日，几位年长僧人气势汹汹地来到净光禅院，当众质问玄觉：“大师不依经教，不守戒律，妄谈顿悟，误导众生，是何道理？“
院内气氛骤然紧张，许多信徒不知所措，窃窃私语。
玄觉从容不迫，请几位来者入座奉茶，然后问：“诸位法师可曾读过《金刚经》？“
“自然读过！“为首的老僧昂首道。
“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又云：'法尚应舍，何况非法。'“玄觉缓缓道来，“诸位执着经教戒相，岂非违背佛意？“
老僧语塞，但仍不服：“若不依经教，如何知是正法？“
玄觉取来一盏油灯点燃：“灯能破暗，需论灯之出处否？“老僧皱眉：“这...“
“诸位担心众生被误导，此心可嘉。“玄觉语气缓和下来，“但佛法如药，对症则灵。禅法亦是佛说，不过应机不同罢了。“
见几位老僧仍半信半疑，玄觉又道：“不如这样，诸位暂留本院十日，亲身体验后再做评判，如何？“
老僧们商议片刻，点头同意。
十日内，他们随众作息，参与劳作，听玄觉开示，渐渐发现这里的僧众虽然不拘小节，但戒行精严；虽然不重形式，但心存恭敬；虽然主张顿悟，但也强调渐修基础。
第十日清晨，几位老僧向玄觉辞行。为首者诚恳地说：“老衲等见识浅薄，妄加评判，实在惭愧。大师禅法，确是正宗。“
玄觉合十回礼：“佛法广大，容得万流。诸位法师持戒精严，亦是众生福田。殊途同归，何必分别？“
老僧们深受感动，回去后不仅停止了非议，还向信徒介绍净光禅院的殊胜之处。这场风波，反而使玄觉的声望更高。
转眼到了开元二十三年秋，一场罕见的暴雨袭击永嘉地区，连续七日不止。松台山爆发山洪，冲毁了下游数个村庄。净光禅院因地势较高幸免于难，但山下的灾民流离失所，惨不忍睹。
玄觉立即组织僧众下山救灾。他们搭起简易帐篷收留灾民，日夜不停地煮粥施药。玄觉亲自为伤者包扎，安慰失去亲人的百姓，甚至将禅院的存粮全部拿出分发。
“师父，我们的存粮也不多了。“慧明担忧地提醒。
玄觉正在为一个发烧的孩子擦汗，头也不抬：“明日的事，明日再忧。今日能救一人是一人。“
一位老婆婆抱着玄觉的脚哭诉：“大师，我家的田全毁了，儿子被水冲走，往后可怎么活啊！“
玄觉扶起老人，坚定地说：“老菩萨放心，只要净光禅院在，就有您一口饭吃。待水退后，我们帮您重建家园。“暴雨停歇后，玄觉带领僧众和村民一起清理淤泥，修复房屋。他还运用自己早年学过的医术，为灾民治病，日夜操劳，眼窝深陷，僧袍沾满泥浆，却从不言苦。
灾后重建工作持续了月余。一天傍晚，玄觉独自来到江边，望着浑浊的江水，默然伫立。慧明寻来，见他神色凝重，轻声问：“师父在想什么？“
玄觉长叹一声：“我在想，佛法讲慈悲，可天灾无情，百姓何辜？“
慧明从未见过师父如此消沉，不知如何安慰。
沉默良久，玄觉突然问：“慧明，你可知为何地藏菩萨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慧明想了想：“是因为大慈悲心吧？“
玄觉点头：“正是。见众生苦，如己受苦。今日我方真正明白此心。“他转身面对慧明，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从今往后，净光禅院不仅要弘法利生，更要济世度厄。你等需牢记：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自此，玄觉更加注重将佛法融入百姓生活。他简化仪轨，用俚语俗话讲解深奥的佛理；组织僧众学习医术，为贫民义诊；还在禅院开设学堂，教授农家子弟识字算数。净光禅院成了永嘉一带百姓心目中的圣地。
冬去春来，又到了佛诞日。今年的浴佛法会格外盛大，不仅永嘉本地信众，连周边州县的佛教徒也慕名而来。松台山上人头攒动，香火缭绕。
法会上，玄觉开示道：“今日浴佛，非是洗佛像，而是洗自心尘垢。诸位且道，心在何处？“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能答。
玄觉取来一盆清水，轻轻洗手：“心若可得，如手入水，冷暖自知。“又举起湿漉漉的手，“心若不可得，如水无痕，何处寻觅？“
一位年轻书生忍不住问：“大师，既然心不可得，如何修行？“
玄觉反问：“你读书时，可曾忘记吃饭？“
书生一愣：“自然不会。“
“为何？“
“因为饿啊。“
玄觉大笑：“求道之心，亦当如是。不必刻意，自然不忘。“
书生恍然大悟，恭敬礼拜。
法会结束后，玄觉独自登上松台山顶。夜幕降临，一轮明月缓缓升起，清辉洒满山川。玄觉望着这轮明月，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溪边看倒影的少年，想起曹溪那场改变他生命的对话，想起这些年弘法的酸甜苦辣，不禁会心一笑。
“师父！“慧明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山下又来了好多求法者，等您回去呢！“
玄觉转身，月光下的面容平静而慈悲：“走吧，莫让求法者久等。“
师徒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松林小径上。山风拂过，松涛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