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魔王的手里死里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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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黄海的风,带着咸腥与刺骨的寒意,如刀般刮过朱棣枯槁的面颊。他蜷缩在一条破旧渔船腥臭的船舱底部,身上裹着渔夫肮脏的破袄,曾经的九龙衮袍早已在亡命途中化为灰烬。每一次渔船在浊浪中剧烈颠簸,都牵扯着他胸口白沟河留下的旧伤,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和抑制不住的呛咳,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沫。船舱外,惊涛拍打着单薄的船板,发出沉闷的巨响,如同四十万朝廷大军合围北平时的战鼓,声声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王爷…喝口水吧…”身边仅存的亲卫,一个脸上带着刀疤、名叫铁柱的汉子,递过一个豁口的粗陶碗,浑浊的水在碗里晃荡。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与绝望。曾经追随燕王扫荡北元的千军万马,如今只剩下这船舱里七八个伤痕累累、面黄肌瘦的残兵。

朱棣没有接碗。他透过船舱缝隙,死死盯着外面铅灰色、无边无际的海天。脑海中翻腾的不是惊涛骇浪,而是北平城破那日的冲天火光,是德胜门豁口处为了掩护他突围而纷纷倒下的亲卫们最后的嘶吼,是朱高煦那张被血污和疯狂扭曲的脸庞在城头湮没于火海的最后景象……还有,徐辉祖那张在千里镜后冰冷如铁的面孔。

“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朱棣佝偻着身体,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铁柱慌忙替他拍背,触手一片嶙峋瘦骨。“父皇…”一个虚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朱棣猛地抬头,只见长子朱高炽裹着一条薄毯,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脸色蜡黄,嘴唇青紫,本就肥胖的身体在流亡和惊恐的折磨下浮肿得更加厉害,气息微弱。看着这个被自己长期忽视、甚至嫌弃其仁弱的长子,朱棣眼中第一次闪过复杂难言的痛楚。他伸出颤抖的手,想去触摸儿子冰凉的脸颊,却在中途无力地垂下。

“父皇…我们…要去哪里?”朱高炽的声音带着孩童般的迷茫和恐惧。

朱棣闭上眼,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朝鲜…李氏…不敢不收留本王!”

他赌上了最后一丝帝王余威和对李氏王朝“事大”传统的认知。然而,他并不知道,一张由徐辉祖亲手编织、经朱允炆(郭颐)默许的天罗地网,早已随着八百里加急的诏书和使臣的轻舟,抢在他这艘破船之前,牢牢罩住了朝鲜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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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城,景福宫,勤政殿。

炉火熊熊,驱散着初春的寒意,却驱不散殿内几乎凝固的冰冷气氛。朝鲜国王李芳远端坐王位之上,面色沉凝如水。他手中,正捧着一份来自大明京师、盖着鲜红皇帝玉玺的诏书。诏书以严厉的口吻,痛斥朱棣“背祖忘宗,僭号称兵,祸乱社稷”,斥其为“天下共讨之逆贼”!诏令朝鲜“恪守藩篱之责”,若发现朱棣及其党羽入境,“即刻锁拿,槛送京师”,若敢藏匿,“视同叛逆,天兵立至”!

阶下,朝鲜重臣分列左右,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大明使臣,一位姓杨的礼部郎中,身着绯袍,面无表情地肃立殿中,眼神锐利如鹰隥,扫视着殿内每一个人的表情,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殿下,”左议政(相当于丞相)河仑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大明皇帝诏旨煌煌,言辞峻切。朱棣已是穷途末路之丧家犬,我朝鲜素以‘事大’为立国之本,岂能因一人而开罪天朝,招致倾国之祸?”他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可是…”兵曹判书(兵部尚书)柳廷显面露犹豫,“朱棣毕竟曾是大明亲王,威震北疆,若其尚有残部…贸然擒拿,恐遭反噬。且…将其押送大明,无异于送其赴死,恐有伤我朝鲜仁义之名…”

“仁义?”杨使臣冷冷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私语,“对叛逆讲仁义,便是对陛下的不忠!对大明的不义!尔等欲效仿建州三卫乎?”提及建州女真因反复无常被大明铁骑反复征伐的惨状,殿内所有朝鲜大臣无不色变。杨使臣目光如刀,直刺李芳远:“陛下有言:朝鲜忠顺,朕心甚慰。擒获此獠,非但既往不咎,且允诺增开两处边市,岁赐加倍!若不然…”他顿住,后面的话不言自明。

李芳远握着诏书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脑中飞速权衡:一边是积威深重、近在咫尺的大明帝国,四十万大军刚刚踏平北平的恐怖威势犹在眼前,还有诱人的边市和赏赐;另一边是穷途末路、身边只剩下几个残兵的朱棣,以及那虚无缥缈的所谓“仁义”和可能存在的“反噬”。作为以政变手段登上王位、深谙权力冷酷本质的李芳远,答案几乎瞬间明了。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大明皇帝陛下圣旨,朝鲜焉敢不遵!”李芳远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传令!沿海各道、各浦,严密盘查!发现朱棣一行踪迹,立即上报!调集精兵,随时候命!务必生擒此獠,献于天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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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罗道,罗州浦。

咸湿的海风带着浓重的鱼腥味,朱棣在铁柱的搀扶下,踉跄着踏上冰冷泥泞的海滩。连日海上颠簸和伤病的折磨,已让他形销骨立,须发凌乱,昔日叱咤风云的燕王风采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风烛残年的病弱老人。朱高炽几乎是被两个亲卫架着拖下船,双脚一沾地便瘫软下去,剧烈地喘息。

“王…王爷,”一个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亲卫连滚爬爬地跑回来,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带着哭腔,“不…不好了!到处…到处都是官兵!在…在抓我们!说…说我们是…是逆贼!要…要抓去献给大明皇帝!”

朱棣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发黑,一口鲜血再次喷出,染红了胸前的破袄。“李芳远…尔敢!”他嘶声咆哮,声音却嘶哑无力,充满了被背叛的滔天怒火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他赌上了帝王余威,却输给了赤裸裸的利益和强权!什么“事大至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过是随时可以撕毁的遮羞布!

“保护王爷!保护世子!”铁柱拔出腰间的短刀,仅存的几名亲卫也纷纷亮出残破的兵刃,将朱棣和朱高炽围在中间,背靠着一片嶙峋的礁石,如同困兽。

然而,他们的抵抗在闻讯蜂拥而至的朝鲜精锐军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射来,瞬间将两名亲卫钉死在沙滩上。铁柱怒吼着挥舞短刀格挡,却被数支长矛同时刺穿身体!他圆睁着不甘的双眼,死死盯着朱棣的方向,轰然倒下。

反抗被瞬间碾碎。朱棣被粗暴地按倒在冰冷的泥水里,花白的胡须沾满了污泥。朱高炽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涕泪横流,裤裆一片湿热。曾经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此刻如同待宰的猪羊,被朝鲜士兵用粗糙的绳索五花大绑,丢进了囚车。

囚车在朝鲜官兵的押送下,在无数百姓惊惧、好奇、甚至隐含鄙夷的目光中,一路向北,吱呀作响地驶向汉城。沿途的每一寸土地,都像是抽打在朱棣脸上的鞭子。他闭着眼,拒绝去看,去听,但朱高炽那无法抑制的惊恐啜泣和沿途朝鲜士兵毫不掩饰的议论声,如同毒针,不断刺入他早已破碎的帝王之心。

“看,那就是大明的叛贼燕王…”

“听说被咱们王上抓住了,要送去大明领赏呢!”

“啧啧,瞧那胖子,吓尿裤子了,真是龙子凤孙?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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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城,慕华馆(专门接待中国使臣的馆驿)。

这里被临时改造成了森严的牢笼。朱棣被单独囚禁在一间阴冷的斗室内,铁窗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他盘膝坐在冰冷的草席上,形容枯槁,眼神却如同熄灭前的炭火,偶尔迸射出骇人的精光。他拒绝饮食,拒绝服药,仿佛要用这种决绝的方式,维持着帝王最后的、摇摇欲坠的尊严。

隔壁,隐隐传来朱高炽压抑的、绝望的哭声,像钝刀子切割着朱棣的神经。李芳远派来的御医每日战战兢兢地来请脉,都被他冰冷的眼神和嘶哑的“滚”字斥退。只有一次,当御医试图强行喂药时,朱棣猛地睁开眼,那眼神中蕴含的、曾经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气,竟让那御医骇得连连后退,打翻了药碗,从此再无人敢近前。

深夜,万籁俱寂。朱棣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的旧伤和心头的绝望交织成一片混沌的剧痛。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越来越清晰:道衍(姚广孝)!那个妖僧呢?北平城破前夕,道衍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只留下一个语焉不详的锦囊,说什么“潜龙勿用,亢龙有悔…海东无佛,彼岸非岸…”,当时只道是故弄玄虚的劝退之言,如今想来,字字如谶!他是否早已预见今日?他去了哪里?那“彼岸”又在何处?

一股被彻底抛弃的寒意,比这朝鲜的春寒更甚百倍,瞬间席卷了朱棣全身。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灵魂都咳出体外。窗外,一弯惨白的新月,冷冷地注视着这座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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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福宫,偏殿。

气氛比勤政殿更加凝重肃杀。李芳远端坐主位,杨使臣坐在客位首位,面无表情。朝鲜的重臣们垂首侍立,大气不敢出。大殿中央,朱高炽被两名身材魁梧的朝鲜武士死死按着肩膀,跪伏在地。他肥胖的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筛糠般抖个不停,涕泪糊满了整张脸,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哀求。

“殿下,时辰已到。”杨使臣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冰冷地宣布,“奉大明皇帝陛下旨意:逆贼朱棣之子朱高炽,附逆从恶,罪在不赦!着朝鲜国王,就地正法,以儆效尤!首级,随其父一同解送京师!”

“不!不要!父王!父王救我啊!陛下饶命!饶命啊!”朱高炽爆发出凄厉到非人的惨嚎,拼命挣扎,却被武士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

李芳远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忍,但瞬间被更深沉的冷酷取代。他缓缓抬起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取…弓来。”

一名内侍躬身捧上一张弓。这不是普通的战弓,而是一张极其华丽、象征朝鲜王室威仪的“宝雕弓”,弓身镶嵌螺钿宝石,弓弦是上等的牛筋鞣制。这张弓,正是当年朱棣以大明亲王身份,册封李芳远为朝鲜国王时,作为“恩赏”赐予的诸多珍宝之一!如今,它却成了执行大明皇帝死刑令的工具!

一名身材异常高大、面无表情的朝鲜武士接过宝雕弓。他没有用箭。在朱高炽绝望到空洞的眼神注视下,在杨使臣冰冷的审视下,在李芳远和所有朝鲜大臣复杂而惊悸的目光中,武士走到朱高炽身后,将那根曾承载着大明亲王“恩典”的坚韧弓弦,猛地、精准地套在了朱高炽粗短的脖颈上!

“嗬…嗬嗬…”朱高炽的喉咙里发出窒息的怪响,肥胖的脸庞瞬间涨成猪肝色,眼球恐怖地向外凸起!他徒劳地蹬踹着双腿,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脖颈上那根致命的弦!

武士双臂肌肉虬结,如同铁铸,冷酷而稳定地发力绞紧!弓弦深深陷入肥厚的皮肉之中!

“咯…咯咯…”那是喉骨在巨大压力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碎裂声和濒死的窒息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朱高炽肥胖的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凸出的眼球失去了所有神采,死死地瞪着大殿藻井的方向,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茫然。屎尿的恶臭弥漫开来。

武士松开手。朱高炽的尸体如同破败的麻袋,沉重地砸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根镶嵌着宝石的华丽弓弦,沾满了血污和油脂,无力地垂落。

李芳远闭上了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杨使臣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微微颔首:“朝鲜国王忠勇可嘉,本官必当如实禀明陛下。”

消息如同瘟疫般,瞬间传遍了整个慕华馆,也穿透了那扇冰冷的铁窗。

当朝鲜官员战战兢兢地打开囚室大门,准备向朱棣“禀报”世子“伏法”时,看到的景象让他们骇然止步。

朱棣依旧盘膝坐在草席上,背对着门口,面向墙壁。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如同山岳,却透着一股死寂的冰冷。他没有回头,没有咆哮,甚至没有一丝颤抖。仿佛一尊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生机的石雕。

只有靠近了,才能看到他紧握的双拳,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暗红的血珠顺着指缝,一滴、一滴,无声地滴落在身下肮脏的草席上,晕开一朵朵微小而刺目的绝望之花。墙壁上,似乎有几道新鲜而深刻的抓痕,带着斑斑血迹。

海东的寒风,呜咽着卷过汉城的宫阙楼宇,如同无数亡魂的恸哭。曾经梦想着成为第二个忽必烈、将大明与朝鲜尽握掌中的燕王朱棣,此刻,他的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掌心那粘稠的、属于他最后一个儿子的温热鲜血。那个预言“海东无佛”的妖僧,连同他虚无缥缈的“彼岸”,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迷雾之中。而朱棣的末路,只剩下一条通往金陵、通往他宿命终点的、冰冷的囚徒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