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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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九十年代(二)

起风了?

王长顺抬起头,从静止的枝丫间向天空望去,几块铅灰色的云朵悬在头顶,纹丝不动。

没有风……

那怎么刚才小腿下面像冰水流过似的,滑过一丝丝寒意?

算了,不管它。

王长顺往树林的深处走去,一直来到那个用碎砖头垒起的,活像是半个公厕的值班室门前,用钥匙打开挂锁,走了进去。他拿起桌子上的记事本。本子里有一根圆珠笔,用绳子拴在左侧的塑料软线圈上,这时从里面掉了下来。王长顺习以为常地一把接住,看了看手表,借着窗外一缕薄光,在本子上写下——

“下午五点五十八分,正常。”

然后签上日期和自己的名字。

值班室所在的这片山林位于万安山上,与香山公园相距不算太远,遥遥可以望见公园虎皮墙那斑驳的一线,但在管辖权上隶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单位。香山公园归北京市园林局管辖,而这里则归西山林场管辖,王长顺就是林场巡山员之一。他每天的任务是从山腰处的金山陵园停车场出发,沿山路走到竖立着两根立柱的石条门,再顺着台阶登上顶峰鬼笑石。从这里开始,分成往北和往西两条道路:往北,到达人称“快活林”的一片树林,再往西北直通香山公园虎皮墙;往西,途经陈家沟村,板凳沟村或绕行双泉寺村,下到黑石头村。两条路都巡视完毕后,再折返回鬼笑石,沿台阶下到金山陵园停车场。

这些路段全程翻山越岭,一个来回要三四个小时,但他可不是游山玩水,而是要检查有无违法砍伐树木、破坏附近文物的现象以及监督森林防火,走走停停真得要一天时间。好在太平年月,极少出现什么严重事态,顶多就是给迷路的游客指指路,对设网捕鸟的山民批评教育并没收“作案工具”,提醒上坟烧纸的人把火熄灭什么的,只要每天晚上六点前在这处值班室里登个记,就算万事大吉。

值班室的具体位置,就在石条门附近一道东西向山梁的北坡,这里光照条件不佳,不单林稀叶疏,就连地上的草都是青苔似的暗绿色,平日里本就清幽,加上现在又是傍晚,静谧得咳嗽一声都有回音。所以,当王长顺走出值班室,锁好门转过身的时候,被一只差点一头撞在自己脸上的山雀吓了一大跳。

山雀噼里啪啦扇动着翅膀飞走了。

“怎么飞的你!”他挥着手骂了一句,好像在骂胡乱开车的司机。

然后,他看到了一幕奇诡的景象:大群大群的飞鸟像从山梁上激射出来一样,呼啦啦飞向天空,铺成一片妖异的黑影。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了心头,他拔腿就往山梁上跑,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发现,刚才还风平浪静的天上突然乌云翻飞,将大地冲刷得明暗不定,狂风摇撼着大树、撕扯着灌木,在覆满杂草的山坡上掀起黄绿色的波浪。一股呛人的气味直刺鼻孔,抬眼看时,半空中扬起灰色的尘烟,尘烟下面的山梁像发怒的棘龙拱起了暗红色的背帆,紧接着,灰色的烟尘变成了黑色的浓烟,暗红色的背帆升腾成了巨大的火墙!

那一刻,王长顺有些茫然,居然停下了脚步,往左右看了看,山坡上一个人都没有。

后来他向警方作证时也是这么说的——

“山坡上一个人都没有”。

跟王长顺做出同样证词的,是鬼笑石旁边那座气象站上一位名叫麦有恒的工作人员。按照他的说法,当天下午他在机房处理一个变压器故障,“就看见窗户玻璃上有红色的闪光,离近了一瞅,是下面的山上着火了。风很大,呼呼呼地把火从山梁南边往北边吹,因为烟太浓了,挡住了视线,我看不清山梁南边的情况,只看见北边的山坡上站着王长顺一个人,一动不动的。他跟我们太熟了,不用看眉眼也能确认是他,他站了一会儿拔腿就往值班室的方向跑,我猜他肯定是打报警电话去了。我也打了一一九,然后请示了领导,带着一群同事,抱着灭火器下山灭火去了。”

“你们从鬼笑石往石条门去的路上,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呢?”

面对警方的问题,麦有恒十分肯定地回答:“没有。”

从鬼笑石下到石条门,一千多级台阶,平时怎么也要十来分钟,可麦有恒他们几个台阶一跳的,四五分钟就赶到了火场。看到滔天的烈焰被狂风席卷着吞没了越来越多的草木,大家抱着灭火器材就往上冲,但是火势太大了,那点儿泡沫喷上去比一泡尿的作用大不了多少。倒是有几个赶来的山民脱下衣服,在附近一处泉水里蘸湿,追着火焰抽打,效果更好些,但无法遏制火势向山梁北边蔓延。

正焦急间,麦有恒看到王长顺从山梁东边的一条小路翻了过来,迎上去就喊:“消防队啥时候到?”

“不知道啊!”王长顺带着哭腔说,“本来好好的啥事儿都没有——”

麦有恒拽了他一把:“先救火!”

这时,越来越多的山民拿着各种工具,什么笤帚、锄头、铁锹、墩布之类的,从四面八方涌来,加入了灭火大军。他们三五成群,弯着腰、埋着头,一边喊叫着,一边抡起手中的家伙拍打跟前的火焰,在火光的照耀下,每张面孔都像要熔化一般红通通的。麦有恒却看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来风助火势,绝不是单单靠人力所能扑灭的,不要说涌上山梁的烈火遥不可触,就说脚下,很多刚刚熄灭的火苗,转眼间又死灰复燃;更加糟糕的是,由于缺乏统一的指挥,山民们在扑打中不知不觉跟山火交错在了一起,有的甚至已经陷入了火焰的包围圈……

情势越来越危急了!消防队怎么还没到?

山坡下面的土路上忽然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马铃铛响,随着马蹄声一起,由远及近,越来越近,麦有恒他们把目光投了过去。等那匹马和骑在马上的人从烟尘中现出身影时,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那马是一匹棕黄色的老马,眼珠凹陷,骨瘦如柴,脖子上的毛都掉了好几撮,马鞍子上盖着两边挂穗的花布,显得不伦不类。骑马的人来到近前,一勒缰绳就纵身跳下,抬着脑壳往山坡上跑。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一身蓝布衣裤,腰间拴着根红布带,脚下一双解放鞋露着俩大脚趾,他的脸蛋胖嘟嘟的,眉毛稀疏,一对小眯缝眼儿,厚嘴唇下面的肉肥得起了褶皱,好像长了两个下巴似的。跑到火场近前,他想往前冲又不敢,最后竟挥舞着胳膊原地蹦跶了起来。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匹原本低着头啃草的老马,突然一声长嘶,扬起蹄子,朝山下跑去。

麦有恒觉得不对劲,大喊了一声:“大家快跑啊!”

然而已经晚了,原本刮的南风,不知怎的突然转向成了北风,火浪翻卷,像潮水一样反扑过来,将很多正在打火的山民捂在了里头!麦有恒和王长顺冲上去,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往外拽,被救出来的人,头上、身上都还冒着火苗,他们疯狂地哭喊着,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拍打着衣服,空气中飘来头发烧焦的臭气。

就在所有人都四散奔逃的时候,却见一道黑影朝火海猛扑过去!

麦有恒定睛一看,就是刚才那个骑马来的汉子:“疯子,你要干吗?!”

疯子不管不顾,继续往前冲,麦有恒一扯他的袖子,谁知他冲劲儿太大,竟嘶啦啦扯裂了袖管!

眼瞅这个家伙就要葬身火海,突然从后面冲上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抱住他往后拖,其中一个大个儿一边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一边用拳头哐哐哐地砸他的脑壳:“你他妈不要命了!”

疯子拼命挣扎着,一双眼睛瞪得血红,嘴里发出呜呜的怪叫。

“你说啥?你他妈的倒是说清楚啊!”大个儿问。

另外一个小个儿掰他的胳膊:“你勒着他脖子,叫他怎么说话?”

“哦哦!”大个儿这才醒悟过来,赶紧把胳膊松了松。

疯子使劲咳嗽了几声,刚想说话,大个儿一看烈火正在北风的鼓吹下呼啸而来,一把将他和小个儿拉起,往山坡下面跑去。

“完了,全完了……”王长顺望着不断逼近的山火哭出了声,“这可咋办啊?”

“逃命要紧!”麦有恒拖着他,一直跑到山坡下面的那条土路上。

这条土路也就三米来宽,是平时来往的车马和行人蹚出来的一条小道,散布着稀疏杂草的土黄色地面,将上下坡茂密的植被稍作隔离。麦有恒想这大约也可视为一条防火道,但眼看着烈火像岩浆一样不断喷涌下来,这么窄的一条小道恐怕起不了多少阻挡的作用。现在,山坡上面已成焦土,如果火势被狂风裹挟着越过这条小道,一路倾泻而下,那么整座山——甚至山下的几个村落,恐怕都要化为灰烬了。

一棵高大的白皮松被一条红色火蟒绞缠着,轰然倒下,火蟒吐着血红色的信子,差几寸就跨越了土路。

危急时刻,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阵“突突突突突”的声响。

麦有恒转头一看,竟是一辆推土机从不远处开了过来,链轨紧贴着下坡一侧的边缘笔直地驶过。巨大的铲刀从地面铲起丛生的泥土和杂草,将土路转眼间拓宽了近一倍。坐在驾驶楼里紧握操纵杆的正是先前的大个儿,而疯子和小个儿跟在推土机的后面,拿着山民丢下的锄头和铲子,将土路上的杂草扒拉到一旁,使得上面再无一点助燃之物。

麦有恒拽了正在发呆的王长顺一把,两个人也上前帮忙。

仿佛看穿了他们的意图,风力陡然加强了,熊熊烈火犹如滚木礌石一般,从他们的头顶直扑而下,利箭一般激射过来的火星甚至烧着了他们的头发。王长顺撒腿就往山坡下跑,麦有恒想要拦他,一双腿不听使唤地也跟着他跑,小个儿看万千赤焰已到近前,抱着疯子往山坡下面滚,只有大个儿坐在灼热的驾驶楼里,满头大汗却目不转睛地开着推土机继续铲动地面。在他的身后,那些差一步就流泻而下的山火被阻断在土路上,心有不甘地咝咝咝舔舐着冒烟的地面。

就在这时,由远及近传来了一连串尖锐的鸣笛声,几辆红色的小型消防车出现在了视野。大个儿赶紧把推土机往旁边开,让出一条路,使消防车进入了火场。接着,越来越多穿着绿色消防衣的消防员跳下车,架起水龙或抱着灭火器具,对准了火海……

终于熄灭了。

滚滚的黑烟涌向深灰色的天空,已成焦土的山野间不时响起哔哔剥剥的爆裂声。大个儿、小个儿和疯子三个人互相搀扶着站在土路上,遥望着鬼笑石,蒙了一层灰的脸上神情凝重。

麦有恒走了过来,拍了拍大个儿的肩膀:“红军,好样儿的——你在哪儿找的推土机啊?”

高红军一愣,缓了缓神才说:“就停滑道工地那边,我还怕油箱是空的,结果一看,里面还有油,一蹬底梁一转摇把就开起来了。”

小个儿笑道:“我看那铁推子身上写的是红旗100吧,咋你也会开?”

“这都要谢谢指导员。”高红军一边用衣裳擦着脸一边说,“当年我跟他学开推土机的时候,学的是斯大林80[1]。他提过一嘴,说红旗100是仿斯大林80的,配件通用,启动操作都一个路数。我这一上手,嘿,还真是!”

“成了,救火英雄,等着立功受奖吧!”麦有恒刚刚说完这句话,却见王长顺匆匆跑了过来,把他拉到一旁,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出大事了,几个山民刚刚在下面的树林子里发现了两具尸体……”

事后证明,名列“九十年代十大悬案”之一的鬼笑石案件,之所以迁延二十年没有破获,最大原因还不是罪犯采取了多么高超的反侦查手段,而是令人始料未及的坏天气。

那天傍晚,消防队刚刚把山火扑灭,天上突然下起雨来,宛如冷箭齐发,打得本来就灰头土脸的队员们更加狼狈不堪,缩着脖子直骂娘,说这雨早下一会儿都不用费这么大劲灭火了。

雨水也打湿了台阶,让一路狂奔的麦有恒摔了好几个跟头,才登上鬼笑石。

得知树林里有两具尸体之后,他一面让王长顺看住现场,不让围观的山民靠近,一面赶到山顶的气象站,给万安山派出所打电话报警。所长章敏派警员赶赴现场的同时,向区分局上报了这一情况,时任副局长的许瑞龙一听就急了,对于犯罪现场勘查而言,最不利的自然条件分别是:风、火、雨、夜,现在四样占了三样——更加糟糕的是,出于距离的原因,从区刑侦支队派刑警过去,就算到了金山陵园停车场,最快也要二十分钟,再加上登山到达现场,估计最后那一样“夜”,也该补齐了。

刚刚给刑侦支队下达完赶赴现场的命令,章敏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许局,刚才我呼了张队,他正好在南下洼村,带着两个人直接上山去了。”

南下洼村是万安山南边山坳里的一个小村落,刑侦支队支队长张万全怎么刚好在那里?许瑞龙有些糊涂,只叮咛了一句:“老张有胃病,不能饿着,你赶紧给他送点儿吃的上去!”

雨脚如麻,将盖着厚厚一层落叶的山坡蒙上了一层水色。张万全带着手下得力干将林凤冲和法医杨普,拨开扑面的荆棘,蹬着湿滑的野径,终于来到现场时,这里除了几个身穿橄榄绿警服的万安山派出所民警之外,还有一些围观的山民没有离开,他们和周围那些奇形怪状的树木一样,探着身子朝这边张望着。

张万全让民警们配合林凤冲,马上对围观者展开登记和问询,自己则带着杨普开始勘查现场。

在一个由三棵槭树半包围的土坑里,躺着一个用消防服盖着上半身和脑袋,只露出黑色长发的人。下半身的白色裤子上沾满了杂草和灰土,一条纤细的镂花皮带呈解开状,耷拉在裤腰两侧,一只脚上穿着皮鞋,另一只脚上只有袜子。

杨普走进土坑,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掀起了消防服:被盖在下面的是一个敞着上衣的女孩,袖子上血迹斑斑,微微鼓胀的脸上,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翻着眼白,张开的嘴里吐出一小截舌头,嘴角处残留有一道半透明的涕涎,脖子上有一条清晰的暗褐色索沟。

杨普在尸身上下检查了一遍,从死者口袋里翻到了一串钥匙和一个钱包,装进牛皮纸证物袋,交给张万全。接着抬起头,朝土坑周围望了望,看到正上方一棵槭树的树干上绑着一截粗麻绳,放开的一头耷拉着,底端系着个挺粗的疙瘩。他先用相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将整根绳子从树干上解了下来,双手取中段抻直,与女孩脖子上的缢沟比对了片刻,站起身问围观的山民:“这女孩是谁从树上解下来的?”

没人说话。

“现在不说,等会儿想说可就来不及了!”

有个山民赶紧说:“是我,我见她吊在树上,想救她来着。”

“这麻绳一开始是怎么打的结?你又是怎么把她解下来的?”

那山民一边比画一边说:“绳子的一头绑在树上,有疙瘩的那头卡在旁边那根树杈间,她就吊在中间的绳套里,俩脚垂进土坑。我把有疙瘩的那头从树杈间扳起,绳子一松,她就掉在土坑里了……”

张万全使了个眼色,林凤冲将那山民带到一旁,做进一步问询去了。

杨普将粗麻绳拿在手里看了半天,然后绕着树转了两圈,在山民所指的那根虽然粗壮但开口很窄的树杈边停下,打开手电筒照着,看了又看,用镊子夹了些什么放进证物袋里。

张万全问他有什么发现?杨普说:“那山民没撒谎。您看这根绳子,绑住树的一头都勒进树皮里面了,一看就是很久没有解开过,另一头疙瘩的根底色泽发白,应该是长期搭在什么地方,没有翻动造成的。我在旁边那根树杈的里侧提取到一些纤维,估计是疙瘩搭在上面,突然吊住死者后,麻绳的受重骤然加大,磨损留下的。”

“也就是说,这个‘吊索’不是今天才设置的。”

“肯定不是。”杨普说,“我就是搞不明白为什么在树林里挂这么个东西?总不能是提前给来上吊的人‘行个方便’吧?”

张万全让他去找刚才那个山民咨询一下。

很快,杨普回来了:“搞明白了,这山上有个泉眼,据说流出的泉水喝了能治百病,所以附近的山民有时用这种麻绳绑了塑料桶来背水,那疙瘩其实是提前打好、把水背上肩时做‘把手’用的。有的山民不小心多带了根绳子——迷信的说法,这不是啥好事,得把多出来的绳子绑在树上,才能保平安——估计这根绳子的主人把绳子在树上绑好以后,随手把另一端往树杈上一搭,由于疙瘩的直径比树杈的开口要大,便卡住了,中间的绳子耷拉下来,就形成了个绳套。”

“你的意思是,死者是找了这么个‘吊索’自杀?”

“死者缢沟内的花纹与麻绳的纹路一致,且呈‘八字不交’[2];绳索在树上的绑痕呈原始形态,并无被人取下用作凶器后再重新绑缚的交叠痕,冲这两点,肯定不是他杀——我更倾向于是一起意外事故。”杨普指着土坑上端一处很清晰的鞋印说:“您看这处鞋印——我与死者脚上的那只鞋比对过了,可以做同一认定——鞋尖前倾后继续滑动形成带状擦痕,并在土坑的边缘突然中断,只留下鞋跟向下紧急制动时造成的挫压面,导致泥土出现坡状板结。这说明死者下山的速度很快,到这里时突然脚下打滑,身子往前倾倒时,脖子刚好挂在了绳套上。脚下因为有个土坑,够不到底,身边又没人及时解救,造成缢死。”

“那敞开的上衣、袖子上的血迹、解开的裤带又怎么解释?还有最重要的——”张万全的目光在周围的林地缓缓扫过,“我没有在这附近找到另外一只皮鞋。”

杨普一愣,才知道自己的结论下得草率了。

这时,从山坡上面噌棱棱跑下一个人来,个头不高,身材敦实,到了张万全面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自我介绍说是西山林场的巡山员王长顺:“我这天天巡山,一个瞌睡不打、一段路不落的,谁承想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又是着火又是死人的……”

打断了他的絮叨的,是来汇报信息采集情况的林凤冲。从问询的结果来看,山民们发现尸体的经过很简单,就是从下面赶上来救火时撞上的,没有人认识或见过死者,除了把她从树上解下来之外,也没有碰过她身上的任何东西,“另外,山民们都说,他们从不同的道路上山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陌生或可疑的人。”

张万全皱起眉头:“这么大的山,真要有什么陌生和可疑的人,走哪条路不能下山,哪儿那么容易就被他们撞上?”

“那倒也不是。”王长顺小心翼翼地说,“这山很野的,往东通往金山陵园,山坡上好多荆棘丛,不走正路走野路,把裤子撕烂了都下不去;往西去,鬼笑石的下边就是一溜悬崖,而且因为山顶有气象站,怕仪器被偷,好多道上拉了铁丝网,根本走不通;南边上来的几条小路,都是在附近长大的人才知道的。俗话讲‘千道万道,兜回正道’,意思是说:越是野山,走来走去越容易兜到人们常走的路上,外人想下山又不被撞上,难!”

一听这话,张万全马上把万安山派出所的那几个民警找来,下令道:“你们立刻下山,集合附近几个村的民兵、联防队员,封锁附近所有上下山的道路,盘查过往行人,有身份证的登记,没身份证的扣留,等待核实。另外每个村找几个可靠的人,挨家挨户了解每一个村民今天的动向——别忘了最后他们自己的也要查。刑侦支队的同志赶到后,找几个路熟的山民带路,开始搜山!”

望着他们下山的背影,林凤冲若有所悟:“您的意思是,犯罪分子还藏在山上?”

“如果真有犯罪分子的话,”张万全望了一眼杨普,“他不是怀疑死者是意外死亡的么。”

“不能够,肯定是凶杀啊。”王长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几道怀疑的目光一齐盯住了他,吓得他赶紧解释:“不信,您上去看看另一具尸体就知道了。”

饶是当了二十多年刑警,参与了无数大案要案的侦破工作,在看到第二具尸体的惨况时,张万全依然感到一阵反胃。

与前一个现场相比,第二个现场位于林中的一块平地,四周密布着高矮不一的各种绿植,茂密的枝叶或攀扯或叠压,在风雨中哗啦啦地交响着,舞动起一片令人心寒的铜锈色。尸体就躺在平地的正中央,头北脚南,呈侧卧状,破裂变形的脑壳上覆了一层红白糊糊,以至于连眉目都看不清楚,只有一张缺了牙齿的嘴巴半张着,从鼻腔里流出的血渗进里面,好像含着一口血在笑似的。他上身穿着一件棕色条绒夹克,下身的蓝色裤子的裆部,不知被什么戳得稀烂,从几个窟窿里涌出的血还未干涸,看上去仿佛蒙了一层蝇团。

张万全想起了那个吊死的女人血迹斑斑的上衣袖子。

趁着杨普做尸检的工夫,张万全和林凤冲勘查起现场来:在尸体的周围,发现了大小不一的石块若干,有些石块上沾有血渍;附近地上的草叶和枝茎,存在多处揉搓和凹陷的迹象,显示曾经发生过搏斗;除了在一处苎麻丛里找到一面外壳绘有雅典娜并镶嵌了一圈水钻的折叠化妆镜外,还在斜坡下面一个长满蝎子草的窠臼里发现了一只皮鞋。

林凤冲说:“应该就是吊死的女孩丢掉的那一只鞋。”

“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张万全把皮鞋塞给他,“下去比对一下,我要个落地能叮当响的结论。”

林凤冲赶紧跑下山坡,没多久就回来了:“号码、底纹、鞋跟形状甚至侧面缀的花钉,都跟另一只鞋完全一样,确定是同一双鞋。”

“这下,两起并一起了。”张万全说。

“两起并一起”是刑警的口头禅,意思是在不同的现场发现了具有明确关联性的证物,可以归结为同一组的连续行为。

“哪个在先?哪个在后?”林凤冲问。

这句话是问,女尸和男尸的陈尸现场,依照案件发生的顺序,应该怎样排序。这个看似显而易见——毕竟女尸疑似意外死亡,而男尸明显是他杀,按照正常的逻辑可以马上得出结论——但一旦定性,影响极大,搞错了就会造成侦破工作的提前闭环,放跑真正的凶手。

所以,张万全沉思了半晌才说:“暂时将这里定为先发现场,下边那个是继发现场。”刚说完,就看到一直蹲在尸体身边的杨普站起了身,忙问:“怎么样?”

“头骨多处凹陷性骨折,初步判定是被人用石块砸死的,至于阴部的大量刺创,应该不是致死原因,而是加害者的泄愤行为。”

“就是这些石块?”张万全指了指那些沾有血渍的石头。

“这个要等我做进一步的鉴定。”杨普边说边把石头一一装进证物袋。

“有没有找到能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

“死者的口袋都是空的,周围也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证物,问了一些山民,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就扩大搜索范围!我就不信,他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跑到山上来了。”张万全说。

雨势渐大,已近深秋的枝叶被风雨一打,扑簌簌地纷纷坠落,将地面搞得凌乱不堪。张万全暗暗叫苦,忽听远处传来“哎哟”一声,他赶紧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没跑几步,发现斜下方有三道灰色的身影在晃动。

来到近前,才发现是王长顺和另外两个人,正蹲在一长截的不锈钢U形槽前查看着什么。那U形槽本来是与下面的U形槽串联在一起,嵌进山体自然形成的一条泄洪沟里的,现在被大雨引发的山水冲断了,从裂口往外哗哗地吐着水。

“你们干啥呢?”张万全很响亮地问了一句。

雨声遮住了他来时的脚步声,所以这一句突然的发问,吓得那三个人几乎跳了起来。王长顺一见是张万全,赶紧向另外两人介绍他的身份,又给张万全介绍说,那个头发谢顶、神情阴郁的家伙名叫金波,是南下洼村的村主任;另一个叫麦有恒,是鬼笑石上气象站的工作人员,“那两具尸体上盖着的消防服就是他找消防队借的,说是怕下雨破坏了证据。”

张万全没接他的茬,依旧问了一句:“你们干啥呢?”

麦有恒噗噗地吐了两口雨水说:“张队,您知道八大处的富思特滑道吧,开通后很受游客欢迎,金主任就考虑在鬼笑石也架设这么一条,开发个旅游项目,搞活村里的经济。前不久贷款买了U形槽,找了施工队,架了起来,谁知道连今天这么一场秋雨都没禁得住,您说金主任他能不心疼吗?”

富思特滑道,张万全是知道的,北京电视台天天放广告,女儿每次看了都吵着让他带自己去玩儿,可工作实在太忙,到今天都没抽出空来。

金波怒气冲冲地说:“要我说,不赖滑道质量不过关,要怪就怪消防队龙头喷出来那水里面有化学剂,顺着U形槽往下流的时候给腐蚀了,回头你看我不找他们索赔去!”

“老金你省省吧,我都懒得说你,刚才救火时各个村的村民都上山来了,你这个村主任哪儿去了?”麦有恒讽刺道,“消防队救火时开车撞死人都不负全责呢,更别提你这个U形槽了,说到底就是这块山体不适合搞滑道,趁着没出大事,赶紧停工得了。”

“停工?”金波瞪圆了眼睛,“那我贷的款咋办,你替我还账?”

听着他们这通吵吵,张万全一阵心烦,接着胃部隐隐作痛起来。这时,嘈杂的落雨声中隐约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张万全便朝那声音走了过去,看见几个穿着军绿色帆布雨衣的人,为首的正是万安山派出所的所长章敏,跟着他的都是自己刑侦支队的部下。

“老张,遵照你的指示,刑警同志们到了以后,我安排大部分人搜山,想着你勘查现场没准儿也需要人手,就擅自抽调了几个带来,您老可别降罪啊!”章敏跟他特别熟络,眼下在自己的辖区内发生了这么大的案子,心情难免沉重,所以一番故作轻松的话,听起来字字句句都比平时客套。

张万全一边披上他递来的雨衣,一边大笑道:“扯淡,这叫想啥来啥!”然后让那几个刑警对先发现场、继发现场以及它们之间的通路展开搜索,然而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又不禁叹了口气。

“咋了?”章敏问。

“这么大的雨,下到现在,就算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八成也被冲刷得差不多了。”说完,他的胃疼得厉害起来,不禁用手捂了一下。

章敏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饼干递给他:“许局让我带给你的。”

“管得还挺多……”张万全一边嘀咕着,一边撕开包装,拿出一块饼干塞进嘴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剩下的全都放回了衣兜。

章敏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张万全嚼了几下,把饼干吞进肚子,才说:“饼干渣子掉在地上,回头再被搜索物证的同志‘提取’到,不是添乱吗?”

章敏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说到物证,刚才我让几个同志把那两具尸体装进袋子,往山下运的时候,突然看见男尸陈列现场下面的一块石头底下有个玩意儿,捡起来一看,是这个——”

那是一把包在塑料袋里的木柄折刀。

刀刃上还可以看到几缕清晰的血痕。

张万全照着章敏后背“哐”地给了一拳:“老伙计,你可太棒了!赶紧把杨普叫来,与男尸上的刺创做一下比对。”

章敏一边咳嗽一边说:“杨普已经押着装尸袋下山了,说是带回鉴定所做详细的尸检,要不咱们也往下走吧,看看附近几个村调查的情况怎么样。”

张万全知道他是好意,想让自己到山下避避雨,但望着被大雨冲刷得支离破碎的夜幕,望着在支离破碎的夜幕中摇曳不休的山林,望着山林最高处那块猛兽一般窥伺着山下的鬼笑石,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感袭上心头。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摇摇头说:“不了,我就盯在这里,等同志们勘查完现场,再跟他们一起下山。”

注释

[1]苏联产履带式推土机。

[2]自缢者的缢绳经耳后越过乳突,升入发际,在头枕部上方形成提空,所以索沟不闭锁,这是鉴定死者是否自杀的参考要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