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婚事（8）
被指责，被训斥，被数落，被众矢之的。
没人想体验这种感受，可她偏偏被妹妹扔进了那样的环境里，毫无准备。
过去十几年，她谨小慎微，低调内敛，从不惹事生非，也不哗众取宠，她总是在无人的角落里静静地待着，或看书，或学习，或思考，她克制着内心对于外界喧闹和繁华的向往，将自己隐于人群之后，默默做着自己的事，等待着有朝一日，阳光乍现，收获属于她的鲜花和赞美，走向憧憬中的新生活。
那次事件，让她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不小的创伤。
她被老师粗鲁地拽来拽去，每一个老师对待她的面孔都是厌恶嫌弃；她被同学们在背后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不管是在教室还是在宿舍里，都孤立无援；她被妹妹的养父母大声训斥，养父还踢了她一脚，屁股疼了好几天。
她感受不到任何的友善和爱意，仿似整个世界都在与她为敌。
她知道妹妹为何要逃离，因为妹妹不想体验这种糟糕的感受。
她其实也可以逃离——但，她要对妹妹负责，对自己负责。
她将这件事扛了下来，虽然只有短短两天时间，却仿似半个月那么漫长，即使她反复告诉自己这些感受都属于妹妹，自己只是代为受罚，心里依然很难受。如果说过去几年，她对妹妹贪玩爱玩，疏忽学业，经常惹是生非的秉性早已看不惯，这一次，让她对妹妹的行为产生了真正的不满和由衷的愤怒。
在这次事件中，唯一的慰藉，或者说弥补，就是那顿饭。
那是事件了结后的当天晚上，妹妹的养父母已经在学校里待了一整天，今晚就要回县城了，由于过去一天里，养父母对她训斥了好几次，全程没有好脸色，让她有些惧怕他们。起初她走在他们后面，待到校门口，他们停住了脚步，同时扭头望来，她往上提了提书包，低着头快走几步，来到了他们中间。
小雨淅淅沥沥，养母李美玲撑起一把雨伞，替她挡住了雨珠。
她看见养母的半边肩膀被细雨淋湿了，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情绪，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个名叫林秀英的女人，体弱多病却细腻温柔，也曾在某个午后的雨天里，像这样为她撑伞挡雨。
养父宋晓光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头朝另外一侧将烟圈吐出，显然是不想让她闻到烟味，但一阵风吹来，她还是闻到了，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个名叫杨有志的男人，经常一脸愁容地蹲在门槛上抽烟。
她本以为只是送一下他们，没想到出了校门后，养母却说要一起吃顿饭。
他们来到了距离学校一公里外的华仑饭店。
这家饭店她早有耳闻，据说规格很高，经常招待外宾。门口立着两座石狮子，威武霸气，大门是紫金色的，门廊上雕龙画凤，透出辉煌之感。
养父母率先走了进去，她站在门口，莫名地心虚胆怯。
“怎么了？”李美玲扭头问道。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觉得自己不适合来这种地方吧。
“吃个饭而已，放轻松。”李美玲笑着走回来，拉起她的手。
她发现，养父母待她的态度变了，不似白天在学校内那么凶了。
黑白相间的格子地板，壁灯在头顶上方闪耀，桌面是朱红色的，透出古朴之感，长相帅气的服务员穿着小西装，垂手站在桌旁，询问她是否有忌口。
她用及其细微的声音说了一句没有，发现坐在对面的养父母正微笑地望着她。这时的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不是自己，而是妹妹。自从被抛入事件中心后，她就忘记了，或者说放弃了伪装，言行举止几乎都是本能反应。
“想吃什么，自己点吧。”李美玲将菜单递过来，“随便点。”
她将菜单接了过来，看见大部分荤菜都在一百元以上，素菜在二十元到五十元之间，这样算下来，一桌五个菜的话，差不多四百元左右，不算太贵，但对她来说，也是头一遭了，从小到大，她就没进过这种规格的饭店。
看着琳琅满目的菜单，她有些手足无措地抬起头，发现养父母正盯着她看，她从他们的目光中觉出了审视之意，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表现有点太像自己了，但事发突然，没法提前预演，现在再模仿妹妹那种大大咧咧的性子也晚了，而且她也不清楚妹妹在养父母面前的具体状态是怎样的，索性顺其自然。
她点了一个素菜，一个荤菜，不能太多，也不能不点。
她能感觉出来，这顿饭就是为她准备的。
李美玲将菜单接过去后，仿似有些惊愕，随后让宋晓光看了看，两人对视一眼，神色有些凝重，接着各自点了两个菜，交给了服务员。
她不由揣测，难道妹妹在这里有必点的菜品，刚才自己没点上，所以他们才会惊讶？不管了，想得越多，错得越多，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
菜很快上来了，一共六个菜，四荤两素，估摸着怎么着也得五百元了，虽说妹妹家小有存款，但像这样大吃大喝的次数肯定也不多。
“吃吧。”李美玲拿起筷子，给她的碗里夹了一块肉。
她将那块肉放在嘴里嚼了嚼，口感醇厚，鲜嫩多汁，应该是牛肉。
她喜欢吃牛肉，偶尔会吃个牛肉面，但像这种品质的牛肉还是第一次吃。
宋晓光拿起酒杯，碰了碰桌面，她立刻仰头望去，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养父只要这样一撞酒杯，就代表着要说事，她觉得宋晓光应该也一样。
果然，宋晓光开口了，双眼望着她：“亦菲，白天在学校里，我和你妈一直在责骂你，我还当众踢了你一脚，当时我确实很生气，当然也是做给学校领导们看的。你要知道，我们这样做都是为你好，我们对你有着很高的期望。”
宋晓光看了眼李美玲，李美玲望着桌面，神情若有所思。
宋晓光继续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无论谁对谁错，我们都不再追究，也希望你能尽快忘记这件事，继续朝前迈进。这家饭店，你之前一直吵着要来吃，今天我们专门带你来这里，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向你赔礼道歉。”
宋晓光举起了酒杯，朝着她的方向。
她完全没想到作为父母的他们竟然会主动向孩子道歉，一时愣住。
“亦菲，你能原谅我们吗？”宋晓光举着酒杯，一脸诚恳。
她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起身，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啷一声响，直接翻倒了，她赶紧去扶椅子，待将椅子扶起来，发现宋晓光已经站起身，右手举着酒杯。她不禁心生感动，眼眶泛红，想不到妹妹的养父母竟会如此尊重自己的孩子。
她声音哽咽地说：“爸，其实是我犯错了，你们没错，不用道歉的，我没有怨你们，更没有记恨，我反而很庆幸你们来了，无论你们怎么批评我，有一个事实是肯定的，那就是你们来了，我心里就有底了。就像在学校里承诺的那样，我发誓我绝不再犯，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直到考上大学，请你们相信我。”
说罢，她朝着宋晓光深深地鞠了一躬，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鞠躬，感觉话说到这里了，不鞠躬显得没诚意一样。刚才这番话都是由心而发，想哭的感觉也是真实的，在这一瞬，她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妹妹还是自己了。
宋晓光仿似被这番话感动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了一个字：“好！”
道歉过后，气氛正常了许多，宋晓光和李美玲说起了一些县城的话题，时不时地带动一下她，让她也参与其中，她点头或摇头，露出微笑或好奇的神情，并不多说话。李美玲不断给她夹菜，仿似看出了她想吃，但不好意思夹一样。
李美玲夹到碗里的，她都吃了，六道菜，每一道的口味都很独特，给她的味蕾和大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最为刻骨铭心的，莫过于饭桌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交谈氛围，那是她从小到大没有体验过的温馨感受。
她不由放松下来，由衷地露出微笑，仿似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快吃完的时候，李美玲坐在了她旁边，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语气柔和地说：“亦菲，以后有任何需求，尽管和我们说，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
她盯着餐盘，琢磨着这句话，感觉不像是对妹妹说的，更像是对自己说的，她扭头和李美玲对视了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的，谢谢你们的理解。”
所以——他们已经知道了吗？
还是——她自己的过度联想？
高铁在摇晃，播报员的声音响起，广海市到了。
她缓缓睁开眼，刚才睡着了，梦到了第一次和养父母吃饭的场景，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只是被压抑了下去，而今记忆的闸门打开，那些陈年旧事就像洪水一样倾泻而出，想挡是挡不住的。她砸吧了一下嘴，仿似还能回味起那顿饭的滋味。旁边一对父母拉着一个小女孩正在下车，小女孩兴奋地叫嚷着，她的爸爸宠溺地将她举高，她的妈妈一脸微笑地跟在后面，幸福的一家三口。
时至今日，十年过去了，那两个问题依然没得到答案。
答应已经不重要了。
答案从来都不重要。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起身，通过车窗玻璃看到自己面色发黄，头发蓬乱，昨晚一夜未睡，整个人憔悴不少，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上高铁之前，她已经联系了养父母，得知他们下午三点半到广海市。
“你可千万别去接，我们没告诉你，就是知道跟你说了，你肯定要去接。你要上班的呀，很忙的，我们打个车直接到你住的地方就行啦。”养母语气欢快。
“那哪能行，该接还是得接，我们先到处逛逛，再一起吃晚饭。”宋亦菲说。
“嗨，你这孩子，净操这些心。”养母的语气里带着满足的笑意。
下了高铁，宋亦菲打了一辆车直接回家，在妹妹的遗物里翻找许久，找到了一个小包，里面装着诸多杂物，其中就有一张手机卡，她将手机卡装入自己的手机内，激活后发现正是妹妹死前给她打电话的那个号码。
一时间，叮叮咚咚的声音响起，手机收到了诸多逾期催收短信。
她赶紧将该号码设为飞行模式，前段时间，她已经收到了妹妹的逾期催收短信，应该是通知了妹妹通讯录里的所有人，他们显然还不知道妹妹已经死了。
如今很多平台都提供了手机号验证码登录的方式，有了这个手机卡，就可以试着登录妹妹的直播账号和粉丝群了。她决定去公司操作，以免被周江义发现。
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家时，手机铃声响起，来电号码没有备注，但一看归属地就知道是谁了，是冯悦然的养母，上次送遗物的时候联系过。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见你一面。”电话接通后，冯悦然的养母率先开口。
“见面干什么？”
“有些事最好当面说。”
“我没时间。”
“我就在你家小区门口，什么时候你有时间了，叫我就是。”
宋亦菲不想和这个女人产生瓜葛，但现在对方已经知道了她的住处，按照宋亦菲对这个女人的了解，不见一面的话，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马路斜对面有一个活动广场，到里面等我。”宋亦菲说。
她换了身衣服出门，在小区外绕了一圈，来到了活动广场，见到了冯悦然的养母，其穿着打扮和上次没区别，好像没回过家一样，但她对此并不关心。
“你到底想干什么？”宋亦菲沉声问。
“我上次和你说过的，悦然她爸得了尿毒症，现在越来越严重了，但我们已经没钱治疗了，想问你借点钱。”
宋亦菲猜到了，就是钱的事。
“我上次就说清楚了，我和你们没关系，不可能借给你钱。”宋亦菲提高音量，“上次买遗物花了八千，也算是给了你一笔钱了，别不知足。”
“我们是真没别的办法了，我知道你有钱，你住大房子，开好车，随便搞一搞就有几万十几万的，就当是做好事，救我们一命了。”
“你要再骚扰我，我可不客气了。”宋亦菲语气严肃，“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亦菲……你真要见死不救吗？”
宋亦菲不想理会，转身就走。
“你忘了吗，是我们将你拉扯大的。”
宋亦菲脚步一顿，但没停，继续朝前走。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要还有点良心，就帮我这一次，就这一次，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来找你。”冯悦然的养母快步上前，赶超了宋亦菲，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抱住宋亦菲的腿，“求求你了，闺女，帮我们一次。”
活动广场内有人好奇地朝这边望来，还有人举起手机准备拍摄。
宋亦菲赶紧捂住脸，用力挣脱开冯悦然的养母，逃也似地跑走了。
她坐上车之后，犹在大口喘息，过去的一切似乎正在卷土重来。
但没关系，她曾经完美地处理过一次，而今还能再处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