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永昌二十年冬,定国公府。
地龙烧得太旺,暖阁里闷得透不过气。裴少卿躺在紫檀木拔步床上,锦被上的五福捧寿纹样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猩红。太医请过脉后悄悄摇头,示意家眷准备后事。屋角的自鸣钟咔嗒作响,像在倒数他最后的时光。
“父亲,礼部拟的谥号送来了。”裴世忠捧着黄绫奏折走近,三十多岁的兵部侍郎已经有了发福的迹象,“皇上亲笔圈了‘武襄’二字。”
裴少卿枯瘦的手指动了动。襄者,助也。他这一生助了谁?边关将士?黎民百姓?还是那些如蝇逐臭的姻亲故旧?
“咳咳...河间府...”他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裴世忠连忙凑近:“父亲放心,咱们家在河间的三万亩良田,皇上已经特许世袭罔替。”
裴少卿闭上眼睛。三万亩,比当年刘焕的田产还多出五千亩。他记得河间知府去年的密报——有老农在裴家田边吊死了,因为交不起翻倍的租子。
暖阁门开了一条缝,飘进煎药的苦味和压低嗓门的争吵。是长子与三子在争论家产分割,还是二房与三房在抢夺朝中人脉?裴少卿突然想起四十年前雁门关的雪夜,士兵们分食一锅稀粥时,互相推让的样子。
“开...窗...”他艰难地抬起手。
“父亲,外面在下雪...”
“开窗!”
裴世忠只得推开半扇雕花窗。寒风卷着雪粒扑进来,吹熄了两支蜡烛。院中那株老梅虬枝盘曲,枝头积雪如孝布——那是他从雁门关移栽来的,据说已有百年树龄。
恍惚间,梅树下站着个戎装少年。铁甲上凝着冰霜,腰间佩刀锈迹斑斑。少年抬头望来,眉眼竟酷似当年的自己。
“谁?”裴少卿挣扎着支起身子,青白的面皮泛起病态的红晕。
子侄们面面相觑:“父亲,没人啊。”
“那是...那是...”他干枯的手指死死攥住床帐,绫罗绸缎在掌心嘶啦裂开。
梅树下的少年取下兜鍪,露出额角一道箭疤——那是承平十七年冬,北狄偷袭留下的。少年嘴唇开合,声音穿透二十年光阴:
“我乃虎贲军裴昭明!”
裴少卿浑身一震,浑浊的眼中突然清明了一瞬。他看见刑部大牢的熊熊烈火,看见起义军的猎猎旌旗,看见金銮殿上自己第一次接过蟒袍玉带...最后定格在雁门关外,那个跪在雪地里给灾民发军粮的年轻将领。
“昭明...”他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一口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头,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在锦被上洙出一朵暗红的花。
窗外风雪更急了。老梅的一截枯枝不堪重负,“咔嚓”断裂在雪地里。
三日后。
丧钟响彻九门。皇上辍朝三日,追封忠勇王,赐九龙金丝楠木棺椁。出殡那日,满城素缟,百官路祭,堪比亲王仪制。
同一天,千里之外的雁门关,一个独臂老兵在酒馆喝得大醉。他掏出一枚生锈的箭簇拍在桌上,哭得像个孩子:“裴将军走了...就是当年那个为我们讨军饷的裴昭明将军啊...”
酒保擦着酒盏摇头:“客官记错了吧?去世的是定国公裴少卿。”
老兵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笑出了满脸眼泪。他摸出几文铜钱排开,摇摇晃晃走向门外。北风卷着雪粒打在他佝偻的背上,像在鞭挞一个迟到的忏悔。
河间府,裴家庄园。
新晋的裴老爷正在验收春耕准备。管家亦步亦趋地汇报:“按您的吩咐,今年租子再加半成...”
突然,远处传来凄厉的哭喊。一个衣衫褴褛的农妇抱着婴儿,被庄丁拖出茅屋。她挣扎时,婴儿的襁褓散开,露出青紫的小脸——已经断气多时了。
“晦气!”裴老爷嫌恶地摆手,“扔乱葬岗去。”
管家小声提醒:“老爷,按朝廷新规,饿死的人要报官验...”
“啪!”一记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在这河间府,我们裴家就是王法!”裴老爷抚摸着腰间玉带,神态像极了当年的宰相刘焕。
庄外老槐树上,一只乌鸦偏头看着这一切,突然振翅飞向北方。它的影子掠过田野、城池、山峦,最终消失在雁门关外的茫茫雪原中。那里,一杆残破的“虎贲”军旗正在风中猎猎作响,旗角缠着几茎枯草,像在祭奠某个被遗忘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