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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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承平十七年冬,北疆的风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裴昭明站在营帐外,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阴山山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像无数把小刀刮擦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他今年二十六岁,却已是虎贲军左卫将军,统领五千精兵驻守雁门关。身上的铁甲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中成了冰凉的刑具,每一次呼吸都在护颈处凝成白霜。

“将军,帐内暖和。”亲兵赵勇抱着一件狐裘大氅追出来,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胡须上结成了冰碴子。

裴昭明没有接,反而将手中的军报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个。”

赵勇接过军报,粗糙的手指在粗糙的纸张上摩挲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待咳声稍歇,他才就着营地的火把光亮细看,脸色顿时变了:“这...军饷又削减三成?可弟兄们已经三个月没领到足饷了!”

“何止。”裴昭明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份清单,“朝廷拨给边关的三万件冬衣,被户部扣下了一半。剩下的运到兵部,又少了两成。等到了我们手里——”他指了指营地西侧那几辆覆盖着积雪的马车,“只剩四千件,其中八百件填的是芦花。”

一阵刺骨的寒风掠过,卷起裴昭明腰间佩刀的刀穗。那还是他初任校尉时,恩师陈定边亲手系的。如今穗子已经褪色磨损,就像这个曾经辉煌的王朝一样。

“将军!”一个满脸冻疮的小兵跌跌撞撞跑来,“三营又倒下了两个,医官说...说是冻的...”

裴昭明闭了闭眼。三营驻扎在最北面的哨塔,那里正对风口,是全军最苦的地方。他解下自己的狐裘扔给小兵:“拿去给伤员垫着。”转头对赵勇道,“传令,从今晚起,三营与中军大营每三日轮换一次。”

小兵抱着狐裘愣住了:“可、可这是将军的...”

“执行命令!”裴昭明的声音像刀锋般锐利,却在少年转身跑开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中军大帐内,炭火盆里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连帐顶悬挂的冰凌都未能融化。案几上摊开的地图标满了敌军动向——北狄游骑最近频繁出没在黑水河一带。地图旁是几封家书,都是军中士卒写的,却因驿站腐败,迟迟无法送出。最上面那封已经拆开,信纸上有明显的水渍,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写信的是个叫王二狗的士兵,妻子刚生下孩子就染了重病,家里连抓药的钱都没有。

“将军,陈老将军的信。”赵勇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信函,漆印上是熟悉的虎头纹——那是陈定边的私印。

裴昭明眼睛一亮,急忙拆开。陈定边是他恩师,曾任兵部尚书,因在朝堂上直言刘焕党羽克扣军饷,被贬为庶民。信中的字迹潦草颤抖,显然写得很急:

“昭明吾徒:朝中巨变,刘焕一党把持朝政,克扣军饷以充私库。北狄今冬必大举进犯,尔等恐难抵挡。为师已联络旧部,若事不可为,当留有用之身...”

信纸在裴昭明手中微微颤抖。他想起三个月前回京述职时所见——宰相刘焕的府邸正在扩建,光是那扇从南海运来的玳瑁屏风,就值边关半年的军饷。而同一时刻,京城外的官道两旁,饿殍遍地,有妇人抱着死婴呆坐雪中,眼珠都不转一下。

“将军!有骑兵接近!”帐外突然传来尖锐的哨声。

裴昭明抓起佩剑冲出帐外。风雪中,一队骑兵正艰难地向营地靠近。为首的骑士看到裴昭明,竟直接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在雪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是王参将!”赵勇惊呼着冲上前去。

裴昭明三步并作两步,跪在雪地里扶起满身是血的同袍。王参将的铁甲上插着三支箭,其中一支穿透了肺叶,每次呼吸都带出粉红色的血沫。

“北狄...先锋已过黑水河...”王参将气若游丝,染血的手死死抓住裴昭明的臂甲,“我们遭遇埋伏...三百弟兄...只剩这些...”

裴昭明抬头望去,那队骑兵只剩不到二十人,个个带伤。有个年轻士兵的左臂只剩半截,用腰带草草扎着,冻成了紫黑色。

“传令全军,立即备战!”裴昭明的声音像闷雷般滚过营地,“点燃所有烽燧,派快马通知各边寨!”

当夜,虎贲军大营灯火通明。铁匠铺里叮当声不绝于耳,工匠们正连夜修复破损的兵器;医帐前排起长队,医官带着学徒用烧红的刀子给伤员剜出箭镞;炊事班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里面飘着几片干菜叶。

中军大帐内,裴昭明召集众将议事。当军需官汇报库存时,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粮仓存粮只够七日之用?”副将李忠一拳砸在案几上,“朝廷答应调拨的粮草呢?”

军需官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户部说...说要等刘相爷寿辰过后才能拨付。”

帐中一片死寂。裴昭明闭上眼睛,恩师信中的话在耳边回响:“刘焕一党把持朝政...”他突然想起离京前,曾在酒楼上远远望见刘焕的仪仗——那顶十六人抬的轿子镶金嵌玉,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将军!有百姓求见!”卫兵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来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自称是三十里外李家村的里正。老人身上的破棉袄结满了冰碴,一进帐就跪下了,膝盖砸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将军救命啊!北狄游骑已经洗劫了三个村子,下一个就是我们啊!”

裴昭明连忙扶起老人,触手却摸到一把骨头。老人继续哭诉:“村里只剩老弱妇孺,年轻人都被拉去修刘相的别院了...那些天杀的差役,连春耕的牲口都抢走了...”

“老丈放心,我军明日就出兵剿匪。”裴昭明坚定地说。

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是...村里实在拿不出劳军的东西了...去年秋税收了三次,连种子粮都...”

裴昭明胸口一阵刺痛。他转身对军需官道:“从军中拨五十石粮食给李家村。”

“将军!我们自己都不够...”

“执行命令!”裴昭明的声音像刀锋出鞘,“明日寅时造饭,卯时出兵!”

众将离去后,裴昭明独自站在营帐外。风雪更急了,像无数冤魂在哭嚎。他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个小布囊——里面装着三粒金瓜子,是离京时一个卖唱的小姑娘塞给他的。那孩子的父亲死在边关,母亲病重,却执意要把客人赏的唯一值钱东西送给“将军叔叔”。

“保家卫国,守护黎民”——五年前初入军营时的誓言犹在耳边。如今,家国何在?黎民何辜?

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水,像一滴来不及落下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