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3章 焚契断缘,归墟无轮。此剑之后,再无轮回
桂树新发的嫩叶还沾着夜露,在晨光里闪着碎银似的光。纪无疚赤足踩过微凉的石板,露水浸透脚心,那股子凉意直窜上来,让她混沌了一夜的脑子清明了些。昨夜那滴露水催生出的草芽,此刻就蜷在桂树根部的湿泥里,怯生生地,绿得扎眼。
洛星澜蹲在树旁,手指拂过那株新芽,指腹沾了泥。他抬头,晨光落在他眼睫上,映出点温润的光泽。“像是…真的活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劫波渡尽后的疲惫,也是新生的微颤。
纪无疚没应声,目光掠过那点新绿,落在不远处斜倚墓碑的玄色长剑上。剑身沉黯,像一块吸饱了永夜的黑曜石,无声地镇着这片方寸之地。昨夜它由焚契断缘的重剑所化,如今敛了所有锋芒煞气,只余下一种亘古的沉寂。剑格处,那一点炽金与幽蓝的星辰碎片,也如沉眠般,再无光华流转。
巷口,卖糖老翁的吆喝准时响起,沙嘎的调子搅动着清晨微凉的空气。“芝麻糖鱼儿——新熬的芝麻糖鱼儿!”
三岁的自己,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袖口都磨出毛边的小褂子,又攥着一支新吹的糖鱼,跌跌撞撞跑过湿漉的青石板。小胖手举得高高的,琥珀色的糖浆裹着饱满的黑芝麻,鱼尾巴翘得活泼泼的。
“给!”奶声奶气,带着献宝似的雀跃。
纪无疚弯下腰。竹签入手微凉,糖鱼尾巴抵上舌尖。熟悉的、纯粹的麦芽甜香在口中化开,带着芝麻炒熟后特有的焦香。这甜味干净、温厚,熨帖地沉下去,压住了肺腑深处那一丝若有若无、源自昨夜惊悸的寒意。
她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跑开,消失在巷子拐角蒸腾的晨雾里。阳光穿过糖鱼的尾鳍,在脚边青砖上投下晃动的橘红光斑。洛星澜的花锄已搁在桂树下,他正用木瓢舀着井水,小心地浇灌树根旁那株孱弱的新芽。水珠滚落,渗入深色的泥土。
“像真的…安定下来了。”她低语,齿间残留的甜味似乎也带上了泥土的腥气,真实得令人心头发酸。
然而,当正午的日头将青石板晒得发烫,那股甜味在舌根深处,悄然泛起一丝涟漪。
起初极淡,像隔着一层纱。一丝铁锈的腥气,混着某种地下深处渗出的、潮湿的土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陈旧青铜器在阴雨天散发的、冰冷的金属气息,悄然从回甘的缝隙里钻出。纪无疚正坐在门槛上看着洛星澜劈柴,那“笃、笃”的劈砍声节奏沉稳。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洛星澜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柴刀,直起身,目光扫过自己的左手——昨日松土时被粗糙竹篾划破的指腹,伤口已结了一层薄薄的暗红血痂。他伸出右手食指,在那血痂上轻轻一按。
没有痛感。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硬质的、冰冷的,仿佛按在了一块微小的、光滑的金属片上。
纪无疚的心猛地一沉。她站起身,几步走到洛星澜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皮肤温热,脉搏在腕骨下沉稳地跳动。可那指腹上的血痂……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非金非石的暗沉光泽,边缘甚至隐隐透出极其细微的、冰冷的青铜色反光!
几乎同时,墓碑基座旁那几丛昨日还沾着晨露、开得娇嫩的野菊,毫无征兆地齐刷刷垂下了头!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水、卷曲、焦黑,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瞬间舔舐过!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焦黑的花根处,粘稠、暗沉、泛着金属冷光的青铜浆液,正无声无息地、极其缓慢地……渗出!
这浆液不同于昨夜喷溅的腥臭脓血,它更粘稠,更沉滞,如同冷却的、污浊的铜汁。它沉默地漫过青砖,所过之处,砖石表面竟发出极其细微的“滋…滋…”声,仿佛被缓慢腐蚀。而砖缝之中,无数细如发丝、顶端带着米粒大小透明苞衣的青铜色嫩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密密麻麻地钻出!苞衣之内,半颗搏动着的、散发着微弱暗红光芒的噬魂蛊卵清晰可见!卵膜深处,沧尘夫妇自刎的剪影沉浮不定,两柄锈心剑的锋刃,依旧冰冷地相互洞穿着彼此的心口!
“根须……还没死透!”玄色长剑在墓碑旁骤然发出一声低沉如龙吟的嗡鸣!剑身虽未离地,但那沉寂的剑柄却自行震颤起来,一股焚炉般的滚烫感隔着数丈距离直逼纪无疚掌心!她甚至能感觉到脚下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闷而压抑的搏动!
纪无疚眼中寒光乍现,不再有半分犹豫。她身形如电,瞬间掠至玄剑之侧。五指握住那滚烫的剑柄,一股沉寂了万古、却又蓄势待发的磅礴力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旋身,拧腰,玄剑挟着斩断宿命的决绝乌光,撕裂灼热的空气,朝着那片正在疯狂滋生的青铜花丛与浆液,悍然劈下!
噗——嗤!
没有昨夜那脓血喷溅的声响。剑锋切入粘稠的青铜浆液,如同热刀切入了半凝固的油脂,发出沉闷而滞涩的撕裂声。断裂的青铜芽并未疯狂扭曲,而是像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瞬间僵硬、灰败,化为齑粉簌簌落下!被斩开的浆液断面,露出底下更深层的景象——不再是搏动的脏腑,而是虬结盘绕、如同巨蟒冬眠般沉眠的……青铜色树根!根须表面覆盖着湿滑的暗绿粘液,粗壮无比,彼此纠缠,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的金属丛林!此刻,这些沉寂的根须似乎被外界的攻击惊醒,正极其缓慢、却又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开始蠕动、收紧!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从根须的缝隙里挤压出更多粘稠、暗沉的青铜浆液!
在这片冰冷死寂的青铜根须丛林深处,那空洞而规律的敲击声,再次清晰地传来!
咚…咚…咚…
如同丧钟,敲在纪无疚紧绷的心弦上。
透过根须交错的缝隙,她看到:三岁的自己,背对着这地狱般的景象,依旧在用那截森白的、属于纪红绡的、沾染着暗褐血痂的肋骨,一下,一下,敲打着悬吊在巨大青铜主根上的一串崭新头骨风铃!最末端那颗颜色更深、近乎墨青的头骨眉心,一个仿佛刚刚烙上去、还在冒着丝丝青烟的“叁零柒”印记,正泊泊地淌出粘稠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银血!颅骨空腔在敲击下共振,震荡出纪红绡嘶哑、泣血、却又带着诡异诱惑的低语,如同魔咒般灌入纪无疚的识海:
“阿疚……回来……糖浆……要熬足……三更天的寒露……才够甜……才够……锁住……”
“星澜!”纪无疚猛地回头,厉声示警!
然而已经迟了!
洛星澜脚下所踩的青石板,毫无征兆地化为流沙般的青铜浆!一只由冰冷青铜根须扭曲而成、布满锈蚀尖刺的巨爪,猛地从浆液中探出,如同捕食的毒蟒,瞬间死死攥住了他的脚踝!那冰冷的、带着金属锈蚀气味的触感,以及巨爪上蕴含的恐怖力量,让他脸色骤变!
“呃!”他闷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被那巨爪以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拖向那片翻涌着粘稠浆液、根须如活物般蠕动的恐怖地裂!
“断!”纪无疚目眦欲裂,玄剑爆发出刺目的乌光,剑锋撕裂空气,带着斩断因果的寂灭气息,朝着那只青铜巨爪的腕部悍然劈落!
锵——!
这一次,是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玄剑斩中了目标,却未能将其一击而断!那青铜巨爪的腕部,只留下一道深深的、翻卷着暗沉金属断口的伤痕!而断口处喷涌而出的,不再是腥臭的脓血,而是粘稠、炽热、散发着浓烈血腥与金属锈蚀混合气味的暗红浆液!这浆液如同有生命般,劈头盖脸朝着纪无疚浇来,其中更裹挟着无数闪烁的、混乱的记忆碎片——正是洛星澜前世剜眼时,最核心、最惨烈、也最禁忌的景象!
碎片冲击识海:
血池冰冷的角落,少年洛星澜的身体因剧痛蜷缩如虾。他手中紧握的,并非寻常短刃,而是一块边缘参差、布满铜绿、仿佛从某件巨大青铜器上强行掰下的金属碎片!那碎片被他狠狠捅进自己左眼的深处!不是剜,是捅!是搅!是疯狂的挖掘!眼窝里的神经、血肉在碎片下崩断、翻卷!最终,他用尽最后一丝扭曲的力气,从那血肉模糊的眼窝深处,硬生生挑出了一团东西——那并非眼球,而是一团扭曲蠕动、散发着不祥暗红光芒、由无数细密如活虫的契约符文强行糅合而成的……半凝固的婚书残页!残破的纸页上,“永结同心”四个字被粘稠的神经液、滚烫的鲜血和蠕动的符文彻底浸透、扭曲,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狰狞!
“你的魂血…你的眼…你的骨…早已是那孽缘婚契的…烙印…是刻进轮回的…印泥……”纪无疚右胸冰心骤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凛冽寒潮,那寒意并非针对外界,而是直透她自己的神魂深处!霜白剑气自她周身爆发,瞬间凝结成一柄巨大、晶莹、散发着冻结时空之息的冰棱长矛!矛尖对准的,不是那青铜巨爪,而是她自己脚下那片翻涌着污秽的青铜浆海!
“封!”
冰棱长矛带着她的决绝意志,悍然刺入沸腾的浆海!
咔啦啦——!
霜气以矛尖为中心,瞬间席卷!翻腾咆哮的污秽浆液、蠕动纠缠的冰冷根须,连同那片被撕裂的大地,瞬间被冻结!化为一面巨大、厚重、澄澈如万载玄冰的巨镜!
镜面深处,并非反射现实的景象,而是强行映照出被重重秘法掩埋于悬剑阁禁地最底层的、那幅禁忌壁画的真容:
沧尘夫君自刎的剑锋之上,初代掌门以指蘸着的,并非他自己的心头精血,而是从沧尘尚有余温的心口剜出的、滚烫的心头血!他以这混合了绝望与诅咒的血为墨,刻下的根本不是什么神圣封印,而是无数扭曲如活虫、闪烁着暗金与血光交织的不祥符咒!这些符咒彼此缠绕、啃噬,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复杂、散发着灾星本源气息的婚契徽记!徽记的核心,赫然烙印着两个被强行扭结在一起的名字:沧尘,与一个被重重涂抹、仅余下几道撕裂般狰狞笔划的真名——那正是灾星被剥离的恶念化身、被世人称为“沧尘夫君”的……本名烙印!
脏腑深处,那半枚嵌在虬结主根中的玉玺碎片骤然发出尖锐到刺穿灵魂的嗡鸣!暗金与血光交织的光芒如同失控的火山,轰然爆发!这光芒与纪无疚手中玄剑爆发的寂灭乌光疯狂对冲、共鸣!
铮——嗡——轰!!!
如同支撑天地的巨柱被生生扯断!时空结构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眼前的青石巷、桂树、墓碑、房屋……一切景象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随即在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的轰鸣中,彻底爆碎!
纪无疚感觉自己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撕扯着,向着下方无尽的深渊急坠!
下方,是翻腾如沸、粘稠得如同血浆的池沼!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混合着金属锈蚀的恶臭,形成一股污浊的飓风,扑面而来!视野所及,巨大的、宛如远古巨兽骸骨般的青铜巨树根须,如同从九幽最深处探出的魔爪,贯穿了上方弥漫着血雾的、破碎的穹顶!根须之上,倒悬着无数破碎的水晶棺椁残骸,如同被啃噬殆尽的怪诞果实,在污浊的风中发出呜咽般的碰撞声。
纪红绡!
她被数条粗大得如同巨蟒、表面刻满蠕动符文的青铜锁链,死死悬吊在血池沸腾的中心上方!她高高隆起的腹部,皮肤上爬满了蛛网般、闪烁着暗金与血光符咒!那些符咒如同活着的毒虫,在她皮下游走、啃噬!一个枯槁如同千年干尸的魔教长老,他的手臂已非血肉,而是化作了惨白的骨臂!骨爪之中,紧握着一柄通体流淌着怨毒黑气、由无数细小哀嚎面孔凝聚而成的骨匕——正是初代掌门剜骨所化的毁契之刃被彻底污染后的形态!——匕尖蘸着浓稠如汞、不断滴落的银色血液(那血源自纪红绡被不断割开的伤口!),正以无比精准而残忍的动作,刮去纪红绡腹部原本象征着生命与未来的星图胎记!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繁复、邪异、散发着灾星恶念气息的婚契符文!每一笔刻下,都伴随着纪红绡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她隆起的腹部剧烈起伏,皮肤下的星云光团疯狂冲撞,发出无声的悲鸣,却无法挣脱这邪异的篆刻!
“最后一笔!以血为媒,以魂为聘!礼——成——!”长老干瘪的喉咙里挤出夜枭般尖利的狂笑。那柄怨毒骨匕带着灭绝一切的狠毒,狠狠刺入纪红绡的下腹!并非拖割,而是直刺!然后猛地向下一划拉!
嗤啦——!
一道深可见骨、喷溅着银血与破碎星芒的恐怖裂口,从纪红绡的下腹一直撕裂到心口!
“呃啊——!!!”纪红绡的身体如同被拉满后崩断的弓弦,剧烈地反弓起来!她双目泣出的已非血泪,而是燃烧着银色火焰的魂焰!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她发出了贯穿时空、撕裂灵魂的尖啸:
“以吾魂为聘——!!!”
血咒如同点燃了九幽炼狱的引信!整个血池彻底狂暴!池底沉积的、由亿万怨魂残渣压缩而成的污秽淤泥轰然炸开!一口庞大到无法形容、仿佛由无数扭曲哀嚎的灵魂直接浇铸而成、表面覆盖着蠕动血肉与青铜锈迹的巨棺,破开污浊,带着灭世般的威压悍然升起!棺盖移开的刹那,露出的并非尸骸,而是亿万条疯狂蠕动、纠缠搏斗、不断融合又分离的青铜与血肉混合的诡异脉管!脉管中央,一颗残缺的、表面布满焦黑裂痕与蠕动肉芽、正以狂暴姿态搏动着的巨大星辰缓缓升起——正是被纪无疚两次送入“无”之深渊,却依旧凭借着深植于纪红绡血脉中的契约烙印与怨毒恨意,再度强行归来的灾星本体!
那口巨棺,便是它不灭的怨念与诅咒所化的躯壳!
而纪无疚此刻坠落的终点,正是这颗残缺星辰搏动的最核心——那颗被亿万条缠绕着猩红婚契符文、由青铜与怨魂血肉混合而成的锁链死死捆缚的灾星茧心!茧心深处,那团搏动不息、散发着吞噬一切光芒的暗红光晕里,双头婴儿的轮廓正在疯狂地膨胀、扭曲!左侧的头颅眉眼清晰,依旧是纪无疚婴孩时的模样,但那双眼睛却已睁开,瞳孔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灾星之火!而右侧……洛星澜少年时清俊的面庞已被痛苦和怨毒彻底扭曲,太阳穴上那根贯穿双头的锈蚀青铜长钉,其尾部缠绕的契约符文如同活过来的毒蛇,贪婪地吮吸着双头婴儿的生命本源,将抽取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下方搏动的灾星核心!
“吉时已至——!!请新人入喜堂!共饮——合卺酒——!!”厉千骸那早已湮灭的意志,竟如同跗骨之蛆般,从血池四壁的阴影中凝聚出无数嘶吼的回音!他的存在仿佛已与这片污秽之地彻底融合!
悬挂在青铜巨树根须上的所有头骨风铃,在这一刻疯狂震颤,随即齐声爆裂!铃中封印的、历代容器被吞噬后残留的、充满无尽怨毒与诅咒的魂魄碎片,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燃料,哀嚎着熔化成炽热滚烫、如同地狱岩浆般的魂力洪流!这股由纯粹怨念与绝望凝聚的洪流,被无形的契约之力和灾星的意志强行攫取,顺着虬结的青铜巨树根须,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带着焚毁一切的污秽气息,疯狂涌向正在坠落的纪无疚!
玄色重剑在纪无疚手中发出濒临极限的悲鸣!剑身剧烈震颤,剑格处那点炽金与幽蓝的星辰碎片光芒疯狂闪烁,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洛星澜那在怨魂洪流冲击下早已无法维持的残影,被硬生生从剑身中撕扯出来,虚影瞬间布满裂痕,声音破碎得只剩下灵魂被撕扯的尖啸:
“阿…疚……茧心…便是…永恒的…喜堂……你我…皆是…祭坛上的…牺牲……”
粘稠滚烫、散发着无尽诅咒与怨毒的魂力岩浆,已汹涌地扑至纪无疚面前!那来自三百零六位“姐妹”的滔天恨意、永恒痛苦、对生者的无尽嫉妒,如同亿万根烧红的、淬毒的钢针,狠狠扎入她的神魂!左胸龙雀心与右胸冰心在这灭顶的污秽洪流冲击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寒冰与炽铁,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撕裂性的光芒与力量!
“呃啊——!!!”纪无疚发出一声仿佛源自灵魂最底层的咆哮,满头银发在污秽的洪流中狂舞如魔!玄色重剑在她手中爆发出吞噬一切光线的极致乌芒,剑锋不再指向外界,而是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悍然倒转,深深贯入自己脚下那片由怨魂洪流与青铜浆液形成的、翻腾咆哮的深渊核心!
龙雀心——那颗熔金般炽烈、蕴藏着初代容器心脏伟力的光核!
冰心——那颗幽蓝如万载玄冰、冻结着纪无疚本源与纪红绡最后守护的光核!
同时离体而出!
它们并未相互撞击,而是在纪无疚被怨毒洪流冲击得近乎崩溃、却又被滔天恨意与守护执念强行凝聚的意志统御下,如同两颗失控的、走向生命终点的殉爆星辰,带着湮灭自身、也湮灭这万古孽缘的绝对疯狂,朝着那翻腾的深渊核心,轰然撞去!
没有声音。
只有一片纯粹到极致、湮灭了一切色彩、声音、甚至概念的……混沌的白光!
强光之中,噬魂阵最深、最黑暗、最扭曲、也是最本源的终极真相,如同被剥去所有伪装的丑陋怪物,赤裸裸地呈现:
灾星与噬魂阵,本就是一体双生的畸胎!所谓“沧尘夫君”,不过是灾星为挣脱上古巫族囚笼、窃取星轨伟力时,强行从自身本源中剥离出的、承载了所有暴虐、贪婪、毁灭欲念以及…对“存在”本身病态渴求的恶念化身!初代悬剑阁掌门以自身不朽肋骨为匕、以沧尘绝望的心头血为墨、以毕生修为与魂魄为祭,将这恶念化身封入阵眼(那口青铜巨棺),自以为斩断毒瘤、永镇祸患。却不知,此举如同斩断共生之蛇——被斩落的蛇首(恶念化身)固然被封印于棺中,痛苦哀嚎,而蛇身(灾星本体)却反借星轨寄生,将整个噬魂阵连同初代掌门的封印之力一起,彻底炼化为滋养自身、等待重生的污秽温床!那扭曲的婚契,正是灾星本体与自身被剥离的恶念(沧尘夫君)重新融合、重归完整、进而超脱一切束缚的桥梁!而历代轮回,皆为灾星吞噬宿主魂魄、汲取星轨本源、同时以宿主绝望为养料浇灌“蛇首”(恶念化身),最终促成这场跨越万古的“蛇首”与“蛇身”重新连接的……血腥婚宴!每一代容器,都是它精心挑选、用以献祭给这场婚宴的“新娘”!纪红绡腹中的星云,是请柬!纪无疚的双心,是祭坛上最完美的牺牲!
“饮下这合卺酒!礼成——!汝即为吾永恒之新娘!与吾同存!与吾共朽——!”厉千骸那早已湮灭却又无处不在的意志,在灾星茧顶凝聚成最后的、癫狂到极致的咆哮!缠绕灾星本体的亿万条由青铜、怨魂血肉与契约符文混合而成的锁链,如同被彻底激怒的九幽魔龙,带着碾碎时空、同化万物的契约伟力,骤然绞紧!要将纪无疚这最后、最完美、也最关键的“新娘”,彻底拖入茧心深处那永恒的“喜堂”,化为这场亘古婚宴最终的祭品,也成为连接“蛇首”与“蛇身”那最关键的一环!
“阿疚……断骨……撕了它!撕了这……万古的……孽缘婚书……!”洛星澜那布满裂痕、即将彻底消散的残影,在契约锁链的绞杀下爆发出最后的光辉!纯粹的、燃烧着生命本源的星砂凝成一把细长、古朴、布满玄奥裂痕的青铜钥匙!钥匙上带着他魂魄焚尽前最后的不舍、祝福与……对宿命最深的诅咒!它化作一道燃烧的流光,无视时空的阻隔,狠狠插入纪无疚后颈那枚冰晶烙印的最核心!
碎骨之痛!裂魂蚀髓!
纪无疚的手,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被母亲纪红绡以生命和诅咒刻入骨髓的本能,带着对这片污秽天地、对这万古轮回最深的憎恨,狠狠插向自己肋间——那些凹凸的、灼热如烙铁的纹路!
“呃啊——!!!”
咆哮贯穿了破碎的时空!五指如钩,带着撕裂自身存在、也撕裂这万古孽缘的决绝,生生插进自己的肋间!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骨裂声清晰炸响!一截温润如玉、却缠绕着无数细密如活虫般蠕动、散发着无尽怨毒与毁灭诅咒的黑色符文的肋骨,被硬生生折断、抽出!断口处,银色的血液如同压抑了万古的火山,狂喷而出!
那截断骨在她掌心疯狂扭曲、变形、延伸!无数细密的黑色诅咒符文如同活过来的蛆虫,在骨头上游走、融入!瞬间,一柄不过尺余长短、通体流转着惨白死寂光芒、刃口处却缠绕着丝丝缕缕湮灭一切法则黑气的森白骨匕,凝聚成形!
匕身光滑如镜。镜面深处,映照出的不是此刻,而是洛星澜前世躺在冰冷青铜棺底,濒死之际的景象:少年指尖蘸着的,已非心头精血,而是燃烧着灵魂银焰的骨髓!他用这最后的、燃烧的生命之火,在棺木内壁一笔一划,刻下的并非遗言,而是此刻她手中这柄骨匕的……倒影!每一个转折,每一道刻痕,都燃烧着对生的绝望眷恋、对宿命的刻骨诅咒、以及对斩断这轮回的极致渴望!
“你早将休书……刻在了葬你的棺椁……”纪无疚眼中奔涌的血泪,在怨魂洪流中瞬间蒸发。她的眼神只剩下冰冷的、绝对的、焚尽万物的疯狂。骨匕在她手中化作一道惨白到足以刺穿混沌、湮灭概念的流光,带着斩断万古孽缘、令诸天归墟的决绝,无视空间的距离,悍然刺向勒紧周身、缠绕灾星本体的亿万条污秽锁链的核心节点——那根贯穿双头婴儿太阳穴的锈蚀青铜长钉!
铮——!!!
无法形容的尖啸!仿佛诸天万界、古往今来所有的灵魂都在这一瞬被强行撕裂!所有的契约法则被悍然斩断!缠绕灾星本体的污秽锁链如同被投入恒星核心的冰晶,寸寸崩断、瓦解、气化!那根锈蚀的青铜长钉在骨匕的寂灭白光中,发出凄厉到极点的哀鸣,钉身的符文瞬间黯淡、消散!钉体本身,则如同经历了亿万年的风化,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白的尘埃!
灾星本体发出震碎所有维度、让混沌都为之颤抖的终极厉啸!被强行打断融合进程、核心契约节点被摧毁的反噬之力,如同宇宙大爆炸的源点风暴,瞬间将周围早已破碎不堪的时空彻底碾为最原始的、连“无”都无法形容的基本粒子流!厉千骸那无处不在的意志,在这湮灭一切的力量下,连半声哀嚎都未能发出,便彻底化为乌有!
灾星——那颗残缺的、搏动的、散发着最终灭世气息的星辰——在契约彻底崩毁与核心反噬的双重毁灭冲击下,终于展现了它最本源的形态!无法形容的、纯粹的恶与毁灭意志,如同吞噬一切光芒与存在的终极黑暗,从星辰的每一条裂痕中喷薄而出,瞬间将纪无疚、连同她手中的玄剑与骨匕,彻底吞没!
就是此刻!
纪无疚眼中,疯狂褪去,只剩下绝对的冰冷与…解脱。她双手紧握玄色重剑与森白骨匕,十字交叉,如同行刑者最后的裁决,也如同献祭者最终的礼赞,悍然刺入自己的心口!
噗嗤!
双刃贯穿的,早已超越了血肉。它们贯穿的是龙雀心与冰心在终极痛苦与毁灭意志压迫下,于自身存在本源中强行撕裂开的一道……通往“绝对归墟”的裂隙!裂隙边缘流淌着熔金与幽蓝交织、最终化为混沌灰白的法则残烬,内部并非黑暗,而是传出纪红绡用尽生命最后气力、哼唱的那曲古老、悲怆、却又带着无尽解脱意味的《却扇歌》!歌声温柔而缥缈,穿透灾星毁灭一切的咆哮,如同引渡亡魂跨越最终界限的彼岸潮音!
这道蕴含至亲执念、破契之力、寂灭法则与自身存在本源的十字裂隙,产生了针对灾星本源核心的、无可抗拒的、最终的吸力!那刚刚展露终极形态、散发着湮灭诸天气息的灾星本体,在这歌声与“绝对归墟”气息的牵引下,庞大的星体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充满了无尽怨毒与恐惧的哀鸣,随即彻底扭曲、坍缩,化作一道绝望的、纯粹的、吞噬一切的终极黑暗流光,被无可挽回地拖入那道十字裂隙之中!
往生塔的废墟,噬魂阵的本源,承载它们的那片时空,连同灾星被拖入的裂隙本身,在一切归于“绝对归墟”的刹那,发生了最终的湮灭。无声无息,如同从未存在。
纪无疚的意识,漂浮在“绝对归墟”之后的“无”中。没有光,没有暗,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存在,也没有不存在。绝对的虚无。
怀中的玄剑与骨匕,在贯穿心口、引渡灾星、撕裂“绝对归墟”的最终伟力中,已彻底湮灭、升华。一柄全新的剑,在她空悬的“意识”中缓缓凝聚。
剑长三尺七寸,剑身不再是物质,而是一种“寂灭”概念的凝聚。它通体呈现出一种“空”的颜色,非黑非白,却又仿佛蕴含着诸天万界归于死寂后的所有色彩沉淀。剑身再无任何纹路,光滑得映照不出任何存在,因为它本身即是“无”的具象。唯有剑格处,一点炽金与一抹幽蓝的星辰碎片,如同沉眠于“无”中的最后坐标,永恒镶嵌。
洛星澜最后残存的、纯粹到极致的星砂本源,带着他魂魄彻底燃尽前所有的祝福、释然与对“生”的最后一缕眷恋,如同“无”之海中唯一的光点,轻轻拂过那寂灭的剑脊。没有声音,没有痕迹,只有一道意念烙印其上,成为这柄归墟之剑的唯一铭文:
“焚契断缘,归墟无轮。此剑之后,再无轮回。”
绝对的“无”,包裹着“空”之剑与那一点坐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念,也许是永恒。一点微弱、却无比真实、无比清晰的……属于新麦熬煮后、混合着晨露清气的蜜甜香气,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缕“有”,带着人间烟火最质朴的温度,温柔而坚定地刺破了这绝对的“无”。
纪无疚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
青石巷沐浴在真实的、带着晨露清气的曦光里。卖糖老翁佝偻着背,将小小的炭炉扇得火苗轻跳,铜锅里新熬的糖浆清澈透亮,金黄的桂花碎瓣在琥珀色的浆液中沉浮。巷子深处,孩童追逐嬉戏的笑闹声清脆地传来。
她低下头。
自己正赤足站在桂树下湿润的泥土里。脚边,那株昨夜露水催生的草芽,绿意盎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嫩叶上,一滴饱满的晨露将坠未坠,映着初升的朝阳,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一切,安静得如同从未发生过任何惊心动魄。只有舌尖残留的,那丝悠远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清甜,真实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