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尘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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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最后一笔

晨露凝在玄色重剑的刃口,将曦光折成三百道碎芒。纪无疚倚着纪红绡的墓碑,指尖抚过碑石冰凉的肌理。无血,无苔,唯有石缝里新钻的嫩草搔着指腹,细微的痒直透心尖。洛星澜在院中桂树下松土,花锄翻起湿润的泥,裹着蚯蚓与腐叶的土腥气,真实得令人鼻酸。

“糖画好了!”巷口传来卖糖老翁沙哑的吆喝。三岁的自己攥着新吹的兔子糖画奔来,琥珀色的糖浆裹着几粒金桂,甜香纯粹得不掺一丝杂味。纪无疚俯身接过,舌尖抵上糖兔鼓胀的肚腹。蜜意化开,顺着喉管暖融融沉入肺腑——是陈年麦芽熬煮后最本真的甘洌。

她眯起眼。日光透过糖画,在青砖上投下澄澈的橘黄光斑。光斑边缘,洛星澜的影子被拉得颀长,花锄的起落沉稳有力。

“像真的……”她低喃,齿间糖块咔哒轻响。

暮色四合时,那点真却悄然裂了缝。

残糖在舌底泛起涟漪。一丝锈涩从回甘深处渗出,似生铁浸了海水,咸腥里裹着铁器的冷硬。纪无疚蹙眉,捻起搁在石阶上的糖画竹签。签尖凝着星屑似的微芒,细看竟是半凝固的银血,正缓慢地啃噬竹纤维,发出极细微的嗞嗞声。

“星澜!”她蓦然回首。

院中桂树下,洛星澜握着花锄的手僵在半空。他左手指节处一道新割的浅口,渗出的血珠竟未滴落,而是凝在皮肉之上,绽成一朵六棱霜花。霜纹蜿蜒,清晰地拼出“零零壹”的烙印,寒气刺骨。

墓碑基座旁白日新开的野菊骤然委顿。花瓣焦黑蜷曲,花根处汩汩涌出粘稠的青铜浆液。浆液漫过青砖,砖缝里钻出无数细密的青铜嫩芽,芽尖顶着米粒大的花苞。苞衣透明,裹着半颗搏动的噬魂蛊卵,卵膜内沉浮着沧尘夫妇相拥自刎的剪影——两柄锈心剑的锋刃,正正抵在彼此心口。

“轮回的根……扎穿了人间地脉。”玄色重剑破土而出,剑柄入手滚烫。纪无疚旋身挥剑,剑锋撕裂暮色,斩向疯长的青铜花丛。

噗嗤!

汁液喷溅。被斩断的青铜芽如活蛇般扭曲,断口喷出的不是浆液,是腥臭的脓血。脓血落地,蚀得青砖嘶嘶冒烟,地皮如溃烂的疮痂般翻开,露出底下虬结搏动的青铜脏腑。脏腑表面覆着湿滑的粘液,粗大的脉管突突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泵出粘稠的银血。

脏腑深处传来空灵的敲击声。三岁的自己背对着裂口,正用一截森白的肋骨,敲打一串悬吊的头骨风铃。肋骨尖端沾着暗褐色的血痂——是纪红绡的肋骨。最末端那颗泛青的头骨眉心,崭新的“叁零柒”烙印淌着银血,颅骨空腔里震荡着纪红绡泣血的叮嘱:“阿疚……糖浆……要熬足三更天的寒露……”

洛星澜手中的花锄陡然异变!木柄暴长成青铜巨藤,带着锈蚀的尖刺,毒蛇般缠上他脖颈,将他狠狠拖向地裂深处翻涌的脏腑。

“断!”纪无疚厉喝,玄剑劈风斩落。

青铜藤应声而断。断口处却喷出大股腥臭粘液,劈头盖脸浇来。粘液中裹挟着无数记忆的碎片残渣——是洛星澜前世剜眼时的景象!少年蜷缩在血池冰冷的角落,手中锈迹斑斑的短刃并非剜向眼球,而是狠狠剐进自己左眼的深处。刃尖搅动,剜出的并非血肉之球,而是半枚凝如实质、缠绕着猩红血丝的……婚书!残破的纸页上,“永结同心”四字被血污浸透。

“你的魂血……早成了那婚契的印泥……”纪无疚的右胸冰心骤然迸发凛冽寒气,霜刃凭空凝成,直刺脏腑裂口翻腾的青铜浆。

霜气所至,沸腾的青铜浆液瞬间冻结。冰层澄澈如镜,镜面深处映出悬剑阁禁地最底层、从未示人的壁画真容——沧尘夫君自刎的剑锋上,初代掌门以指蘸其心头血刻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封印咒文,而是扭曲如活虫、闪烁着不祥暗金的婚契符文!符文末端,赫然烙着两个纠缠的名字:沧尘,与一个被重重涂抹、仅余狰狞笔划的真名——灾星的烙印!

脏腑深处,那半枚嵌在青铜根须中的玉玺碎片骤然嗡鸣震颤,与纪无疚手中玄剑共鸣出裂帛之音!

嗡——!

时空如受重击的琉璃盏,轰然破碎!

纪无疚向下急坠。

下方是翻涌的血池,腥风扑面。巨大的青铜巨树根须如虬龙贯穿血色穹顶,根须上悬挂着无数水晶棺椁的残骸。纪红绡被数条粗大的青铜锁链悬吊在血池上方,高高隆起的腹部爬满了蛛网般的暗金色契文。魔教长老枯槁的手紧握着一柄森白骨匕——正是初代掌门剜骨所化的密钥——匕尖蘸着浓稠的银血,正一笔一划,刮去纪红绡腹部原本的星图,重新篆刻上更加繁复、邪异的契约符文。符文如活物扭动,每一次刻划都让纪红绡发出非人的惨嚎,隆起的腹部皮肤下,星云光团疯狂冲撞,似要破体而出!

“最后一笔!”长老干瘪的嘴唇咧开,露出黑黄的残齿。骨匕狠狠刺入纪红绡下腹,拖出一道深可见骨、流淌着银血与星芒的裂口!

“以吾魂为聘——”纪红绡双目泣血,发出撕心裂肺的绝唱!

血咒如雷霆引动九幽。整个血池彻底沸腾!池底淤泥轰然炸开,一口庞大到无法形容的青铜巨棺破土而出。棺盖移开的刹那,并非尸骸,而是无数疯狂蠕动、纠缠在一起的青铜脉管。脉管中央,一颗残缺的、搏动着的巨大星辰缓缓升起——正是被纪无疚两次送入永寂,却依旧归来的灾星本体!

棺椁即是灾星!

而纪无疚此刻坠落的时空,正是这颗残缺星辰搏动的最核心——那颗被亿万青铜婚契锁链捆缚的茧心!茧心深处,那团搏动的光晕里,双头婴儿的轮廓正剧烈蠕动。左侧头颅眉眼清晰,正是纪无疚幼时的模样。而右侧……赫然是洛星澜少年时清俊却染血的面庞!两颗头颅的太阳穴被一根锈迹斑斑的青铜长钉贯穿,钉尾缠绕着猩红的契约符文。

“吉时已到——!”厉千骸癫狂的嘶吼从血池四壁的阴影中炸响,他的星砂骨架自池壁渗出,贪婪地吸吮着弥漫的血气。

悬挂在青铜巨树根须上的所有头骨风铃齐齐炸裂!铃中封印的、历代容器的残魂哀嚎着熔化成炽热的青铜浆流,如同被无形巨手攫取,顺着虬结的根须疯狂涌向地裂边缘的纪无疚!

玄色重剑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剑格处星辰碎片明灭欲熄。洛星澜的残影被狂暴的魂力洪流硬生生从剑身中逼出,虚淡得几近透明,声音破碎如风中残烛:“阿疚……茧心……是灾星与噬魂阵永恒的……喜堂……”

粘稠滚烫的青铜魂浆已淹没至纪无疚胸口!那来自三百零六位“姐妹”的绝望、痛苦、不甘,如亿万钢针扎入她的神魂。左胸龙雀心与右胸冰心在灭顶的洪流中疯狂共振,似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呃啊——!”纪无疚仰天嘶吼,玄剑悍然贯入脚下翻腾的脏腑核心!

龙雀心与冰心同时离体!

两颗心并非实体,而是凝练到极致的光核——一者熔金般炽烈,一者幽蓝如万载寒冰。它们在空中轰然对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片纯粹到极致的、湮灭一切的光!

强光中,噬魂阵的终极真相如血淋淋的画卷铺展:灾星与噬魂阵本为一体两面!所谓“沧尘夫君”,不过是灾星为挣脱上古巫族囚笼而剥离的、承载了所有暴虐与贪婪的恶念化身!初代悬剑阁掌门以自身肋骨为匕、心头精血为墨,将恶念封入阵眼(那口青铜巨棺),自以为永绝后患,却不知此举如同斩断蛇首——蛇身(灾星本体)反借星轨寄生,将整个噬魂阵化为己用。那扭曲的婚契,正是灾星本体与自身恶念(沧尘夫君)重新融合的桥梁!而历代轮回,皆为灾星吞噬宿主魂魄、汲取星轨之力,以补全自身、重临世间的……血腥婚宴!

“饮下这合卺酒!礼成——!”厉千骸在茧顶癫狂嘶吼,星砂骨架因激动而簌簌掉落。缠绕灾星本体的亿万青铜婚契锁链如毒蟒绞紧,要将纪无疚彻底拖入茧心,化为这场永恒婚宴最后的祭品!

“阿疚……断骨……是撕毁这孽缘婚书的……唯一刃……”洛星澜那虚淡到极致的残影,在锁链绞杀下骤然燃烧!最后的星砂凝成一把细长、古朴的青铜钥匙,带着他魂魄焚尽前的最后温度,狠狠插入纪无疚后颈那枚冰晶烙印的中心!

碎骨之痛,裂魂蚀髓!

纪无疚的手不受控制地探向肋间——那些纪红绡以自身精血混合经血刻下的、伴随她一生的凹凸纹路,此刻在钥匙的刺入下灼热滚烫!它们根本不是《破阵书》的残篇,而是初代掌门剜出自身肋骨、熔铸其所有不甘与诅咒所化的——毁契之刃!

“呃——!”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五指如钩,生生插进自己肋间!骨裂声刺耳,一截温润如玉、却缠绕着无数细密黑色咒文的肋骨被硬生生折断、抽出!断口处银血狂涌,那截断骨在她掌心扭曲、变形,瞬间凝成一柄不过尺余、却散发着斩断因果、湮灭契约气息的森白骨匕!

匕身光滑如镜,镜面深处,赫然映出洛星澜前世最后的景象:少年濒死,躺在冰冷的青铜棺底,指尖蘸着心头精血,在棺木内壁一笔一划,刻下的并非遗言,而是此刻她手中这柄骨匕的……倒影!

“你早将休书……刻在了葬你的棺椁……”纪无疚眼中血泪奔涌,再无迟疑。骨匕在她手中化作一道惨白的流光,决绝地刺向勒紧周身、缠绕灾星本体的亿万青铜婚契锁链!

铮——!

并非金铁交鸣,而是亿万灵魂被强行撕裂的尖啸!缠绕灾星本体的青铜锁链寸寸崩断,扭曲的契约符文在骨匕的白光中如雪消融!灾星本体发出震碎寰宇的恐怖厉啸,被强行打断融合进程的反噬之力,瞬间将周围破碎的时空彻底碾为齑粉!厉千骸的星砂骨架在这毁灭性的力量下如同沙堡崩塌,只余下最后半声不甘的嚎啕,被彻底湮灭。嚎啕的余音中,洛星澜最后一丝残响如风掠过:“双心……是休书落款的……朱砂印……”

灾星——那残缺的、搏动的星辰——在契约崩毁与融合反噬的双重冲击下,终于彻底苏醒!无法形容的、纯粹的恶与毁灭意志,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汐,从星辰的每一道裂痕中喷薄而出,瞬间淹没了纪无疚!

就是此刻!

纪无疚眼中再无恐惧,只有焚尽一切的决绝。她双手紧握玄色重剑与森白骨匕,十字交叉,悍然刺入自己的心口!

噗嗤!

双刃贯穿的并非血肉心脏,而是左胸龙雀心与右胸冰心在极致痛苦与毁灭意志压迫下,于虚空之中强行撕裂的一道……裂隙!裂隙边缘流淌着熔金与幽蓝的光,内部并非黑暗,而是传出纪红绡用尽生命最后气力、哼唱的那曲古老《却扇歌》!歌声温柔而悲怆,穿透灾星毁灭的咆哮,如同引路的星火。

裂隙产生无可抗拒的吸力!那刚刚苏醒、散发着灭世气息的灾星本体,竟被这蕴含至亲执念与破契之力的歌声牵引,庞大的星体扭曲、坍缩,化作一道绝望的流光,被强行拖入那道十字裂隙之中!

往生塔的废墟,连同其下深埋的噬魂阵本体,在灾星被拖入裂隙的刹那,发生了第二次、也是最终的湮灭!无声无息,化为最原始的混沌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