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宿命启幕
碧穹澄澈若浣,疏云游曳如絮,三五寒星缀于天际。远山如黛,延展至目极处,青白岚霭交缠,浑与穹庐相接。夹道古木参天,蒙络摇坠,藤萝垂如翠帘,参差掩映;忽闻水声欸乃,循声而去,百丈飞瀑直下,琼瑶迸雪激于幽潭;潭水清冽可鉴星月,泠气沁人肌骨。
山中有一“若生寺”;
闻书声朗朗“父兮母兮,育我者宏,两大生成,一小天地,世人不悟,全不知孝;乾坤养物,劳而不劳,父母生子,不劳而劳;自字及妊,自幼迄壮,心力所注,无有休歇……”,名“少微书院”,中有一亭,字曰“处事不求无难,世无难则骄奢并起;究心不求无障,心无障则所学躐等”,先生“怀瑾”也;
山下有一村落,名曰“云汉”,天清气润,草色染青,桃红欲然,绿水家绕;秋闻收稻香十里,赏落日残霞,杖藜竹马,相欢语笑;闲人雅士,松花酿酒,春水煮茶,怡然自得。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忽见一中年布衣疾步穿巷,其人鼻中正,掌心茧痕交错,衣襟犹沾灶灰,直闯希仙堂::“杜老!拙荆临盆不下,气息渐微,万望施救!”,语未竟已背起鹤发医者,踏尘疾行如风。
及至茅舍,但见榻上妇人面如金纸,汗透重衾,杜若凝神望其人中青纹,切脉沉吟片晌,展眉道:“速遣怀夕赴药肆取当归一两、川芎五钱、龟板八分、血余炭三钱,更以黄芪四两,半时辰内煎作三沸”,俄顷药成,侍者以银匙撬齿,徐徐灌之。须臾间,忽闻婴啼破寂,似昆山玉碎,满室生辉。
然喜未尽,稳婆踉跄:“血崩!娘子厥矣!”,众人方寸大乱之际,杜若径往院中掐韭叶一握,以醋淬之入陶甑,袅袅青烟起时,持竹管引气入鼻;但见素蘅睫颤如蝶,苍唇渐染血色。其夫叶童见状,伏地稽首不止,涕泗纵横。
“男儿膝下有岐黄,岂效妇人泣涕?”,杜若拂袖嗔道,“且备四物汤加阿胶三钱、鹿角霜五分,待卯时三刻与参汤交替服之”,言罢携药囊而去,夕阳拉长鹤氅孤影,似有千年风雪藏于衣褶。
满月宴上,腊梅吐蕊,宾朋盈门;素蘅抱婴倚枕,虽颧染病霞,眸中星河犹璨:“妾闻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此子便唤清安可好?”,叶童抚儿胎发叹:“惟愿此生于清明处见本心,在混沌中守真淳。”
然宴未及半,乳娘惶然来报:“小公子自绝母乳!“众哗然间,杜若拄杖排闼而入:“经乳同源,皆赖太阴肺金化气,少阴心火催运。今母体羸若风中烛,气血不能上奉为乳,反下注成经;以粳米熬油代之,反合天道。”语惊四座,怀夕暗记药案,袖中五指掐算子午流注。
月色浸染药庐,杜若正焙制紫石英,怀夕问曰:“女子每经行腹痛如绞,或先期而至,或愆期难测,敢问其故?“
老者碾药未辍,漫声应道:”提前者,原因有二;心火亢盛或阴虚内热,导致小肠火过旺,加速乳汁转化为月经;再者便是热邪扰动冲任二脉,气血下行失控;归结其原因无非是热症,所谓血热则妄行;
推迟者,当然多为寒症;心阳不足致乳汁无法按时下注子宫,停滞于乳房或上焦;亦或寒邪客于胞宫,气血凝滞致周期延长;
至于痛经便需辩证而识,若经前乳房胀痛,小腹窜痛,烦躁易怒则为肝郁气滞,乳络不通;经期绞痛,痛处固定,血黑紫有块,舌质紫暗则为寒凝血瘀,胞脉阻滞;冷痛如绞,得热则减,白带清稀,四肢厥冷则为寒湿下注,阳气不展;灼痛拒按,经血黏稠,舌红苔黄则为寒瘀日久,郁而化热之症”
“如何治疗?”
“气滞血瘀者可下针三阴交、血海调肝脾肾三经气血;关元、中极温灸可散胞宫之寒湿;处方则需对人对症”
窗外传来戏谑:“杜老倾囊相授,不怕断了药铺生计?”,众人哄笑中,老先生喃喃言:“医道如月,岂囿于一家之庭”。
风雪隐人言,冬至清晨,希仙堂阶前霜凝如盐,药炉白雾升腾,恍若天地初开之清气,远处书院晨钟乍响,惊散寒雀,青瓦上露出一线淡金色曙光。
稻浪随风叠细縠,叶童拊汗挺身,惊起穗间斑鸠。素蘅跽于泥泞三步外,刈禾声中,忽闻呓语混于刈禾声中。
“安儿?“妇遽回首,鬓间稻花簌落靛青粗葛。田塍竹篮犹晃,赤肚兜隐现金涛间。叶童除笠,见十月婴孩匍匐垄上,腴腿如藕节,压稻成浅窠。蚱蜢自童掌跃起,风过处,绒絮纷扬若碎月浮空。
“呜哇!“稚子骤撑臂,泥膝印月牙痕。素蘅握镰指节惨白,稻茬裂掌沁朱痕。见赤影蹀躞破稻浪,素足陷膏壤,逐飘絮而前。远闻束秸草绳鸣风,飒飒如古调。
“童哥...“声咽喉间。妇见赤子时现时隐,虎头履犹悬篮梁。叶童镰悬半空,汗珠沿刃坠,渗入稻叶纹脉。
清安骤仆,穗茬裂膝沁珠。惊蚱触额汗,远岫含泪化青霭。闻胸中雷震,较晒场连枷尤急。“安儿莫怕!“,素蘅气声呢喃,见稚子拄穗复起,转顾良人新添鬓雪。
“娘...亲!“
天地倾仄,素蘅掌中镰坠,血汗交融。清安为伏穗所绊,踉跄扑怀。叶童攥笠有声:“慢些!慢些!“妇拥儿入怀,鼻观酸楚。
日衔西山时,叶童负儿于颈。稚子攥其鬓发,涎濡颈项。素蘅挎篮随行,暮色中蝈鸣渐起。炊烟自青瓦升腾,清安忽释手,金穗坠途有声。叶童侧目,见小儿首歪,涕泡映残照,晶然若珠。
霜降次日,檐角悬着未晞的露。
叶童展《孝经》残卷,令清安诵之,“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立身行道,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是以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忽有双蝶透窗纸而入,书声戛然而止,只顾探头窥那金翅粉蝶。竹尺敲案三响:“昔人三年不窥园,汝竟溺此浮光?”,掌心现红痕如梅萼。
叶童将苇帘卷至竹椽,任晨光斜落于泥案。三岁的叶清安跪坐蒲团,眼睫上还沾着隔夜的灶烟,小手却已急急去够案头青竹筒。
“莫躁!”
叶童自袖中摸出半截秃笔,毫尖开裂如老妪鬓丝。素蘅在灶间舀了瓢清水,雾气里飘来半句:“昨儿磨的锅底灰...”
“使得”
叶童以指蘸水,在榆木案面画了道横。水痕映着晨曦,竟似金蛇游走:“此乃“一”也,是为混沌、无极”
叶清安忽地探身,指尖戳破水痕,道:
“虫!”
素蘅在灶前噗嗤笑出声,叶童却板着脸:“腕要悬空,气沉丹田。”
老院落黄叶,叶童已用细沙铺平半丈见方的地界,折枝塞进儿子掌心:“昔欧阳文忠以荻画地,吾儿且效先贤风骨。”
叶清安攥着树枝乱划,沙上沟壑纵横。叶童盘腿而坐,以掌抚平,就着残枝写了个“永”字。
“八法精要,尽在此中。”
他引着小儿手腕运力,捺如刀劈,钩似月悬。素蘅倚门看着,忽见沙上歪斜的永字竟生出三分筋骨,暗叹此子果有慧根。
暮色染窗时,叶童取出珍藏的澄心堂残纸——乃去年修造书塾所得酬劳。素蘅将锅灰与水调成墨汁,却见丈夫舀了清水道:“初学不宜糟践好物,且以水代墨。”
叶清安趴伏案前,鼻尖几乎触到纸面。叶童以竹尺轻敲其背:“习字当头悬梁而背挺如松!”;小儿吃痛缩颈,笔下“人”字却陡然端正。水迹在纸上晕开,倒似披蓑戴笠的渔翁。
十五夜,叶童携子至祠堂。残碑上汉隶斑驳,月光流淌处恰现“勤”字,摸出半块麦饼塞给儿子:“稚子夜读,怀饼以抗饥寒”,叶清安就着月光摹写,手指冻得通红。素蘅提来破絮灯笼,忽见碑文“敏而好学”,如星火燎原。叶童解了旧棉袍裹住小儿:
“砚冰既合,笔锋益锐;手如柔荑,然必历霜雪而劲!”。
腊月初,积雪压枝。叶童劈开冻笔,狼毫早已结冰,叶清安忽从怀中掏出草纸包裹的笔头——俱是三月来写秃的残毫。
“此乃葬笔!”
小儿蹬着木屐奔至院角,雪地上掘出浅坑。叶童伫立风雪,见二十余支秃笔排列如阵,恍若见稚子日夜伏案的背影。
次年惊蛰,村塾先生途经叶家茅舍,见泥墙歪斜贴着红纸,上书“手可摘星辰”,笔锋隐带柳骨欧韵,细观竟是锅灰混着灶糖写成,墨色深浅处,犹见小儿舔笔痕迹。
“此子可造!”
先生掷下铜钱作束脩,叶童躬身谢绝;素蘅在灶台前揉着杂面,忽听沙沙声起——父子俩正以指蘸水,在锅台边默写《千字文》。
晨光熹微,素蘅已起。鬓角簪新摘的棠梨花,蹲踞庖室以竹枝引灶火;陶甑腾起的白雾中,依稀见得三岁稚子清安正于案前习字,叶童立于檐下,执锉修耒,见斧柄蛀孔,摇头笑道:“虫蚁也知惊蛰至。“这话落在清安耳中,弃笔凑于父亲膝前,非要看那斧柄里的蠹虫。
午炊方罢,素蘅往竹筛晾晒香椿。叶童取下挂在梁间的麻绳,忽将清安举上肩头:“走,认山神爷的胡子去!“;小儿攥着父亲发髻咯咯笑,看门槛外蜿蜒向上的石径,湿润的青苔好似神仙胡须。
山道泥泞处,叶童握紧小儿手腕:“此处唤作虎跳涧,雨水冲出的沟壑最会吃人脚。“清安指着岩缝里紫茸茸的植株嚷起来,父亲顺势蹲下,用柴刀背轻叩石壁:“紫参爱长在背阴处,六年方可成熟,性寒凉,为破血通经要药,以赤青色者佳;根茎入土七寸便横着走,采时须顺它的脾气”;
愈往高处,斧声惊起数只白鹇;清安怀抱两截枯枝蹒跚学步,父亲按掌于其头顶:“这是柴胡,以根入药,为少阳经之主药,有和解表里、疏肝解郁、升举阳气之用”,说着将草茎搁在儿子掌心:“待你能独自进山,记得采够三伏天晒药的份量”。
日影西斜时,父子歇在卧牛石畔;清安把玩着黄芩花,忽觉头顶温热——父亲解下汗巾为其拭脸,叶童望着山脚下自家炊烟,“待汝羽翼渐丰,为父不归时,家宅之重,当付汝肩;阴晴寒暑,皆系汝身“,话到此处转作轻笑,摘片草叶吹出鹧鸪啼鸣。
归途中,叶童肩荷柴捆,腰间斧柄随步轻晃,清安攥着药草跟在身后,见父亲后襟裂口,想是晨间修农具时勾破。小儿伸手欲补,指尖染成暮色。
掌灯时分,素蘅摆出藿香拌豆腐,清安捏着调羹,忽然蹦出句“肩可挑日月”,母亲以袖掩口,叶童神色肃然,夹菜到儿子碗中:“千锤百炼,方可不坠青云之志”。
饭后,素蘅抱出桐木琴,弹奏《醉渔唱晚》,叶童倚着门框削竹哨,清安伏在父亲膝头,耳里满是泠泠七弦声;
是夜清安卧于东厢,犹听见父母檐下絮语:
“山崖柏生得怪异”
“南坡野芹已可采摘”
“......”
瓦当滴露声声,混着父亲修理锄头的叮当响,竟比白天的鹁鸪啼更催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