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1章 无善无恶
谈渊身穿便服,走在长街之上,也不怎么引人关注,就见满大街都是提刀配剑之人。这暮春时节,湘南的雨总是说来就来,走着淅淅沥沥就下起了雨。
谈渊看到街巷口有张竹篷,篷下一张朱漆方桌,一条木长凳。旁边有个老头“笃笃笃”的敲着竹片。
锅中水气热腾腾的上冒,看起来是个馄饨摊,便过去坐了下来,刚才吃了大鱼大肉,喝了些酒,便道:“上碗馄饨。”
老头应道:“是。”揭开锅盖,将馄饨抛入热汤中,很快热腾腾得馄饨就端了上来:“客官慢用,小心烫。”
谈渊点了点头:“谢谢!”,正喝了几口汤,忽听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胡琴声。
谈渊不觉循声一看,但见一个左手挽琴,右手持弓的枯槁老头,冒着雨水沿着长街走了过来。头戴一顶破破烂烂四方巾,一袭青里泛白旧布袍被雨水打湿,更显得衣物凋敝,瘦骨嶙嶙。
谈渊心中不由浮出一个人影,不禁拍手叫好,说道:“一羽孤鸿万里蓬,没入人间烟雨中。”
那卖馄饨的老人也笃笃笃的将那竹片敲了起来。
老头转头看了这边一眼,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去,手中弓弦来回,琴声越发凄切。
只听他一边扯动弓弦,一边长声吟唱起来,“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甚是苍凉。
谈渊笑笑,道:“看来遇上了武林奇人哪!”说着起身,走向拉琴的老头,拱手道:“老先生,雨水甚长,请来避避雨吧。”
老头琴声低了,口中仍哼着:“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忽地绕过谈渊,继续往前走去。
他嗓音苍凉沙哑,唱腔更是哀婉绝伦,杨家将的末路悲歌,仿佛全在老者一挥一送一唱之间。
谈渊心有所感:“这忠烈英雄的末路悲歌,倒也应了这衡山城将要上演的一切!”
眼见老头转过了街角,心想:“我本就要让朝廷知道嵩山派之大胆。
遇上莫大,我跟他去好好商量一番,顺手救刘正风全家一命,将刘正风的万贯家财敲过来,再落衡山掌门的一个人情,这可是个好买卖啊!”
便即摸出一锭五两银子的元宝,随手一扔,但见白光闪动,那银子一飞之势并不甚急,轻轻落在了桌子上,
谈渊道:“不用找了!”
转身大步而行,猛地灰影一闪,疾如劲矢,卖馄饨老头已经到了谈渊面前。
谈渊全副精神均在莫大身上,万不料这卖馄饨的老头,身法如此迅捷,神情大为戒备,说道:“你做什么?”
老头眉开眼笑道:“我这馄饨一碗十文钱,客官给的太多了,还没给你找钱呢。”
谈渊松了一口气道:“不用找了,都赏你了。”就要步出。
谁知这老头伸手一拦,愁眉苦脸道:“小老儿生平不收赏钱,请您拿回去!”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定要大喜称谢,要是以前的谈渊遇上这事,估计都得美死,有钱不要王八蛋,谁知这老头这样。
不过谈渊见他身手了得,这种人想要钱也不缺,可他哪有功夫等找钱,说道:“好。”便将银子收了回来,道:“算我欠你十文钱,等会我给你送来。”
谈渊跟了刘谨,从小锦衣玉食,身上哪有十文这种小钱,只能先欠下了。说着足下如有机簧,陡然弹起,便向屋上纵起。
岂知这老头叫道:“不行!”右手迅若飞电,抓向他右足。
谈渊闻的风声,深感意外,瞥眼一看,这一爪虽是“大擒拿手”最为普通的一式,可他耍的堂堂正正,凛凛生威,而且这一招虚实变幻不定,显然还有后手。
这下谈渊吃了一惊,方知这卖馄饨的实在身负惊人艺业。
高手过招,一举一动全是在心念电闪之间完成,转念之际,谈渊右足踢他手腕,要解这一招。
老头急忙缩手,退后寻丈,但谈渊身子不能在空中停留,又复落下,说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跑来与我为难?”
老头又是满脸含笑道:“客官是我的衣食父母,岂敢与你为难?只是小老儿有个规矩!”
谈渊道:“什么规矩?”
老头笑嘻嘻道:“小本生意,至亲好友,赊欠免问。”
谈渊登即无明火起,他是何等身分,无论是吃东西多给钱,还是说随后奉上,已给足对方面子,谁知这老头还不知进退,那是自找死路了。
“规矩!”谈渊神色一冷:“好啊,你有你的规矩,我有我的规矩,那就看谁规矩大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记“推窗望月”,双掌往前推出。
他急于脱身,毒砂掌携风夹雨扑向对方。
老头心中一凛,双掌一错,迎击而上,两股劲风一接,落下雨水均被鼓荡内劲弹开。
倏忽之间,谈渊双掌陡然向前再推,变为外功,老头双掌未尽,谈渊双掌又到,
他变招也快,屈膝蹲身,双掌再次前送,蓬的一声闷响,两人硬碰硬的对了一掌,
谈渊周身气血都是一晃,摇摇晃晃倒退两步,白玉脸上腾起一抹火红。
而这老头也仿佛碰上了烧红钢块,只感手上火辣辣的痛,身子晃了一晃,头发飘了起来,两足仍是牢牢的钉在地下。
谈渊目不转睛望着老头,眼里精光闪闪,心想:“我这全力一掌,他还胜我一筹,哪里冒出来的厉害脚色?”
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吃馄饨不给钱,还打人,你好凶蛮呢?”
谈渊转头一看,一个绿衣女子撑着雨伞,从前方的墙角边笑吟吟转了出来。
她身形苗条,左手拎着一摞中药,右手撑着油纸伞。
走近看清了她的脸,才发现这哪是女子,而是一个容貌清秀,一脸稚气的女娃,也就十二三岁,只是个头挺高。
她一边说话,一边摇头摆脑,头上两个小辫,跃跃欲活,更显可爱。
谈渊吐了一口气,看着老头:“阁下内功深厚,请教高姓大名?”
女童笑嘻嘻说道:“看你武功不弱,怎连雁荡山何三七前辈都不知道呢?”
老头哈哈一笑:“小女娃,你家大人是谁啊?”
女童笑道:“你猜。”
谈渊知道这老头不凡,只是一时间难以想到此人的来历。
要知道何三七是浙南雁荡山高手,自幼以卖馄饨为生,学成武功后,仍是挑着副馄饨担游行江湖,这副馄饨担可是他的标记。他虽一身武功,但自甘淡泊,以小本生意过活,对这种不爱名利,不慕荣华的人物,武林中人都好生相敬。
但这些信息,对于常年跑江湖的都知道,天下市巷中卖馄饨的有千千万,但既卖馄饨而又是武林高人,那自是非何三七不可了。
可咱们的谈渊谈大人,前世今生也没有闯荡江湖的经历,他对高手的认知都源自于先知。
像这何三七在笑傲江湖中的表现,几乎可有可无,自然没有想到。
谈渊对何三七抱拳道:“阁下功力深厚,今日切磋,胜负未分,改日再当领教。”看向女子:“小女娃,我给你五两银子,你替我付他十文钱。”
女通笑道:“谁稀罕你的五两银子吗?”
谈渊道:“我以后一定有别的好处给你。”
“这倒是可以。”女童见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武功又高,本就心喜,听了这话,当即应了下来。
何三七会意,跨步让在一旁,笑道:“方才我有些大意,日后咱们再比一场,客官慢走。”
谈渊不由笑道:“你倒是个敞亮人,好,我就大方一回,给你一个挑战我的机会。”
身子闪动,已经落在屋檐上方,举目望去,满城房舍高高矮矮,也不知道莫大去了哪里,当即功运双耳,聆听动静。
谈渊一向骄横,依他平日性情,误了自己大事,那就是该死。
可他是个狡猾极顶的人,深知何三七武功不弱,也不确定对方深浅,而且这次解决衡山之事乃是当务之急,也就不为己甚了。
就听女童道:“记得来群玉院找我哦。”
“好!”谈渊应声之间,已经消失不见。
女童道:“这家伙恁的骄傲,还给你一个机会挑战!”说着掏出十文钱递给何三七。
哪知何三七接过钱,刚转过身子,走了两步,噗的一口鲜血喷出。
女童吃了一惊,抢上扶住何三七,令其不致摔倒。
女童先是吃惊,又忍不住问道:“前辈,你怎就受了伤?”
她知道何三七成名多年,望之内力浑厚在谈渊之上,哪知已经着了人家的道儿,而且谈渊如此年轻的高手,她别说见,听都没听过。
何三七摇了摇头,呼吸渐粗,缓缓道:“毒砂掌这类功夫我见的多了,这么厉害的我倒是从所未见,他年纪轻轻,何以身具如此功力?”
说着两人走到竹蓬下坐了下来。
这时何三七撩起袖子,就见他双手乌黑,已经肿胀起来了。
女童伸手轻轻一碰,何三七不由得咝咝咝地倒吸口气。
原来,谈渊掌力所及,已经伤了何三七。
要知道“毒砂掌”本就是内壮之功,而“龙卷罡气”实则就是昔日大理段氏的内功心法,那导气归虚的法门,尤其精妙绝伦。能将真气收入脏腑,内以积蓄内力,外以强健身体。
“毒砂掌”得到此等内功培植,威力之大,与他内力伯仲之间者,绝计不能硬接。
而且何三七自恃名头响亮,未出全力,所以被谈渊一掌震伤,他刚才是全凭深厚内力压制伤势,硬撑着而已。
女童看何三七面色惨白,已明白他的意思,眼中怒意一闪即逝,冷笑道:“无怨无仇,也下这种狠手,未免太过毒辣了些。”
何三七摇了摇头:“他不是毒辣,而是霸道!在他心中无为无不为,无可无不可。”
女童怪道:“这话什么意思?”
何三七道:“这种人手握生杀之权,破家灭门无数,心中早就无善无恶,所以他亦恶亦善。”
女童道:“手握生杀之权,您认得他?”
何三七点了点头。
女童不解道:“那他这么凶蛮干什么?”
何三七道:“我见过他,可他不认得我啊!”
女童恍然,何三七一直走街串巷几十年,见多识广,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人。好奇道:“他是谁?”
何三七摇头道:“小姑娘还是不要问了。他吃饭给钱,是善,多给钱别人不收,他就要人性命,就是恶。
可这一切,自己是没有感触的,你最好不要跟他打交道了。”
要知道谈渊身为北镇抚司镇抚使,没有少办案子,经常抛头露脸,江湖上不光有知道谈渊这个人的,也自有认得他面目的。
何三七恰好算一个。
可他唯独没想到这个朝廷鹰犬如此了得,否则也不至于吃这么大亏!
女童点点头道:“何前辈,我们先走吧。”
谈渊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女童思之心寒,想要尽快离开。
而且两人说话之间,何三七一直在运气,可两条小臂仍旧变得紫黑发亮,心知毒素若是滞留经脉,乃为大患,得赶紧找地方运气逼毒。
便在此时,街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响,落足轻捷。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急雨之中有十余人迅速奔进,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到了近处,才看清楚原是一群尼姑,
一个老尼姑一马当先,身材高大。
何三七忙将袖子放了下来。
老尼姑看到何三七,说道:“是你?”
又见他脸上一层黑气,满是病容:“你怎么了?”口气冷淡,眼里却透出一丝好奇。
何三七笑道:“师太怎么冒雨赶路?”
这是他的旧识,恒山派白云庵主定逸师太,当着这位成名高手,便不愿意多说丑事。
女童却道:“前辈一不小心被毒砂掌伤了。”
“毒砂掌?”定逸师太兴冲冲问道:“是谁?世上竟有能将你打伤的毒砂掌?是何人物?”
何三七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并不想告知谈渊身份,免得给朋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定逸师太哼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倾出三粒丹丸托在掌中,冷冷道:“能用毒砂掌伤了你的,这可不是等闲之辈,要是毒入五脏,毒素攻心,你这老……老尼这有本派秘制的白云熊胆丸,或许有所助益。”
她深知能令何三七受伤之人绝非寻常,但见其愿意多谈,也不好勉强。但她面恶心慈,只好拿出本门伤药。
何三七知道恒山派的“白云熊胆丸”治疗内伤甚具神效,此刻也不好拒绝好意,伸手接过,点点头:“多谢。”服了下去,仰天叹了口气:“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不中用了。”
恒山派女尼虽然好奇这个后浪是谁,但询问别人如何受伤,颇为失礼,只能闭口不语。只以为绿衣女童与何三七一伙,自不好动问。
这时街头又有两个人张着油纸雨伞,快步奔来,叫道:“这位是恒山派的神尼么?”定逸道:“不敢,恒山定逸在此。尊驾是谁?”
那二人奔到临近,介绍起来,原来是刘正风弟子向大年,米为义前来邀请他们去刘家赴宴的。
定逸师太本来是要找华山派弟子,此刻知道他们请客,不会落下华山派,只好答应!
刘门弟子自将何三七一并请去了,馄饨摊也被刘正风弟子收拾起来挑走了。
女童见状,眼珠子一转,也就跟了上去。
……
这边谈渊虽被何三七给耽搁了一下,可他在屋顶上飞奔,运用内功倾听动静,那咿咿呀呀,充满悲凉的古琴声,总被他找到了方向。
他如风掠进,顷刻间形状可辨,正是那拉琴之人,他琴声也停了下来,谈渊步子更是慢了下来。
跟随在后,转过几条巷子,遥见飞檐朱壁。忽然人影一闪,对方已经没入了庄子。
谈渊也飞身而进,蹑足而行,经过几道院门,丫环、庄丁都没发现两人。
忽听有人道:“弟子刘正风叩见列位祖师。”
谈渊循声看去,声音是从一片花木间传出来的,就见青衣老者缓缓走进花圃。
听刘正风接着说道:“求师父体谅弟子厌倦武林之心,不愿伤害生灵的苦衷,请您保佑弟子金盆洗手,全身退隐。”
“咯吱”一声,青影推开了一座精舍的门,
谈渊轻轻潜到房后,就见房后长着几竿修竹,房后开了一扇圆窗。
伸眼望去,就见一个五旬左右的胖子跪在蒲团上,香案两侧点着烛火,香炉上缕缕青烟缭绕而上,上方供着一副手持胡琴的老者画像。
这时青衣人走了进来,刘正风直起身子,恭声道:“师兄。”
青衣人“哦”了一声。
显然青衣人果然便是衡山掌门莫大先生。
莫大将胡琴放在香案上,抽出三根香,在蜡烛上引燃,恭恭敬敬行礼,插在了香炉里。
莫大跪在蒲团上,刘正风也一同跪下,就听莫大对着画像道:“师父遗嘱,要我和师弟刘正风同心协力,将南岳衡山一派武学发扬光大,师弟如今却要退出武林,全是我这做师兄的之错啊!请师父责罚!”拜伏下去。
刘正风急忙说道:“师父,自您仙逝以来,师兄待我恩重如山。弟子金盆洗手之举与师兄全无干系,还请师父明鉴。”
莫大叹道:“师父啊,弟子年岁已高,且贱体多病,不如师弟年富力强,他论才论德论武皆高于我,师父,弟子今日便将衡山掌门之位传于师弟。还请师父做个见证!”
谈渊见这两人对着画像说话,面上露出了奇怪神色,心说:“这两师兄弟真是搞笑。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非得对着画像说。你师父真能听见,这不和一幕,不得又气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