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5章 肃清行动
当李昭回到海州时,距离新的一年已经不到半个月时间,但他却丝毫不敢懈怠,依旧终日在节度使府中忙忙碌碌。
尽管身边张轶、胡安及刘循等人多次提醒自家大帅要注意身子,不要太过操劳,但李昭又怎么能安闲享受生活?
他当然也希望能够和涟水的周家子弟一样,随时享受宴饮轻松的时光,但是现实却是不允许的。
特别是随着时间的飞逝,以及当下格局的不断演变,令李昭越发明白,自己必须抓紧时间,不断地夯实自己的实力,完善自己的规划,做好应对一切剧变的准备。
有备无患,积极进取,这便是自己能够立足于乱世,保证自己和身边人安全的资本。
十二月底毗邻新年之际,本是迎接新春到来的喜庆之时,一场酷烈的肃清行动却正式在海州全境拉开序幕。
之所以要进行这次肃清行动,首先自然是因为,定远节度使府于月初发布的那两份公开告示。尤其是那一份针对海州境内盗贼水匪的告示,既然有言在先,自当从令而行。
其次,当然也是因为海州边地盗贼丛生、匪徒横行的现状,已经到了不得不强势出手整治的险峻时刻。
其实在尚未来海州之时,李昭早就预料边境地带的治安状况定然堪忧。穷山恶水,百姓贫困,加上大量南下的流民在此间穿行驻足,在海州境内留下了巨大的隐患。
唐末以来,海州作为中原王朝与淮南军阀交锋的前线,本地官府根本无法进行真正有效的治理。人口锐减不说,留在本地的百姓亦受滋扰严重,许多刚刚入籍海州的流民,最终也因为各种复杂的原因,不得不再往南逃。
李昭近日翻阅了许多卷宗文书之后,更是看得透彻。
按照唐制,州县两级都应有贼曹的部门设置,是专门为缉捕盗匪,稳定地方治安设置的机构。
但唐末以来的海州之地,纵使到了南唐,也根本没有设置这样的机构,地方上的治安基本上直接由兵曹管理的州兵来承担。
而要命的是,南唐本身是极为注重中央集权的国度,大力建设禁军屯营制度,转而对地方州兵加以严格的钳制。全国各州不管大小,平均算下来,州兵几乎都维持在两千之数。
位于边境的各州比较复杂,故而可以酌情多一些。
譬如以海州为例,下属朐山、怀仁、沭阳、东海四县,州兵原先拢共四千余人,但四千人的数量却依旧有限,分配到各县,其实堪堪能够把守城门而已。
在流民大量出入的情况下,保证本地基本的秩序稳定已经很是吃力,更别说还要兼顾治安巡逻,甚至去缉贼捕盗了。
加上海州本地的经济状况实在太差,而州兵却都是要靠地方上自费粮饷来维持的,这便导致州兵得到的待遇,往往随着官府收入高低,随之起起落落。
粮饷常常少发、拖欠,自然会导致怨气丛生,更别指望他们有多卖力。正因为如此种种原因,海州盗匪横行的局面一直无法解决。
其实包括陈敬中在内的几任海州刺史,皆已在地方治安这件事上做了多次的努力,更是下达了多次命令,但是,收效甚微。
不是陈敬中不想,而是他根本有心无力,地方上人手不足又缺粮饷,州兵的军纪又差得很,所以每回缉拿盗匪,基本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至于求助本地的屯营禁军,陈敬中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但往往都吃了个闭门羹。
拒绝的理由也是简单合理,毕竟朝廷明确规定,屯营禁军只管边境军务,不可干涉地方政务,谁都不可能去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搞不好还得被弹劾。
何况就算没有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这帮金陵来的禁军们也基本不会出手相助,按照前任海州屯营使崔仁冀的话来说,我们禁军护的是天子的江山,又非你地方的贱民,自己想办法去。
禁军旁观,州兵难制,于是久而久之,被放任不管的海州匪盗之流逐渐势大,到了今日更甚至敢与地方官员同流。
一些官员打不过,禁不了,便果断加入其中,为他们做保护伞,通风报信,从而收取不菲的好处。
前番怀仁告急时,屯营禁军换防未至,陈敬中不得不召集州兵先行前往支援,从沭阳县出发前去保家卫国的三百州兵,竟然还在半道上被一伙胆大妄为的盗贼伏击,结果领头的将领被生生射中一箭,差点出了大事。
由此可见,海州境内的匪徒胆子有多大,事态有多严重。
所以,李昭在决定操练州兵、整饬治安,准备发起全境的肃清行动时,陈敬中是大力赞同的。
但他同时也提醒李昭,这件事恐怕不那么容易,并且明确地指出,海州境内的匪盗或许有一部分已经同官员合流,要做好可能会牵扯到地方官员和大族的心理准备。
李昭闻言倒是不以为然,当时反倒问了陈敬中一句话,便是陈敬中本人是否和这些事有染。
倘若有,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自己会既往不咎,只需要交代清楚,划清界限便可。
陈敬中当即大笑表示,堂堂地方主官、一州刺史,怎会与盗匪同流?若有沾染,任凭处置。
于是,李昭便告知陈敬中,既然如此,便同自己合力解决海州的治安问题。因为治安问题是一切的前提,没有一个基本稳定安全的社会环境,海州的人口便还要流失,现状便无法改变。
陈敬中为之头疼的州兵,李昭可以接手操练。陈敬中求助未果的禁军,李昭更是可以随时调动。
陈敬中所需要做的是,便是整理出相关线索,听从李昭命令行事便可。
至于海州地方的官员,李昭正是要借此机会将他们拔出来,一并处置。清理肌体,让日益窘困的海州重新焕发生机,以后才能大有作为。
月初,李昭已在下达的告示中做出了最严厉的警告,要求在告示张贴的七日之内,所有危害治安、作奸犯科之徒一律自首。七日之内自首者,但无杀人放火恶行可一律从轻处置,甚至既往不咎。若拒不自首者,将严惩不贷。
对于定远节度使府的这份告示,海州百姓的反应不一。
有的人很是期待,特别是那些湖匪海贼、欺行霸市之徒危害的百姓,自然希望能够将那些害人的东西都铲除。
但更多的人表现得很是麻木,因为这种事见得多了。
先前官府三番五次地下告示,结果还不是依然如故?根本没有任何的效果。之前有人相信官府,还跑去举报了,结果遭到打击报复,差点丢了小命。
诚然,李昭的定远军前番自淮南凯旋,曾为其在民间收割了一大波威望,但这显然远远不够,至少仍旧战胜不了人们心中对于官府公信力的质疑。
因为现实便是如此,定远节度使府的告示张贴了整整七日,竟没有丝毫的动静。
海州百姓们听到消息,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下辖四县,没有一人自首,所谓的肃清行动,似乎成了一场笑话。
州府及各县衙专门设立的“自首台”,只见寒风阵阵,落叶飘飘,空无一人。
到了十二月二十五,李昭终于下令,钱猛、周邢率领新编三千州兵开始行动,张轶率领亲军衙从旁配合。首要的目标,便是清除州城中的地痞恶霸,这帮欺行霸市、为非作歹之徒。
张贴公告的七日时间里,节度使府已经与刺史府合署办公,胡安及陈敬中共同整理出了一些线索,基本都出自本地官员大族之口,作为扎根于本地的庞大势力,这种街头上的恶霸之徒,他们岂能不清楚?
而这种事往往只需顺藤摸瓜便可,找到几个,便可从他们口中问出一大串。
辰时,海州城突然封闭了城门,大批州兵出现在街头开始到处抓捕。
只一个上午,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南城街市中的五十多名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的恶徒抓捕归案。在全城百姓们惊愕的目光之中,这五十多人被五花大绑押往节度使府新建的牢狱中。
一个时辰后,钱猛等人率领州兵再次行动,这一次规模更大,因为李昭麾下的亲军衙也齐齐出动,由张轶带领,在城中各处协同进行了大规模的搜寻抓捕。
而在过去的这一个时辰里,最先收押的那五十多地痞恶霸经受了惨无人道的刑讯逼供,每个人都经受了他们人生中的最大的一场噩梦。
在陈敬中等海州官员惊讶恐惧的目光当中,李昭淡定地拿出了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崭新刑具,并贴心地提供了一整套完整的全新刑供方案。
带刺的皮鞭,缠藤的高凳,铁签戳指甲,倒吊灌开水,湿巾裹口鼻,烙铁烫胸背......
一套流程走下来,这帮口中高呼义气的家伙瞬间转变为老实巴巴的良民,纷纷开口,供出了一大串令人咂舌的名单。
家住何处?相貌如何?团伙几人?干过哪些危害百姓的事情?所有的细节全部交代,恨不得连屁股上长几颗痦子,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所有人签字画押之后,汇总的全海州城大大小小,十余个欺压百姓的团伙的完整名单,包括住处、活动区域、所犯罪行等都一目了然。有了这份名单,自然可以按图索骥,进行抓捕。
李昭也暗暗注意到,海州刺史府的部分官员似乎对此产生兴趣,经常以旁敲侧击的方式间接打听这些事。但整个抓捕过程,除了陈敬中外,李昭严禁任何刺史府官员插手。
这场抓捕持续到了黄昏时分,不断有被抓捕归案之人送来关押,北城的街道上甚至还发生了火拼。
一些平素凶横的家伙,竟然胆大包天拒捕反抗。以卵击石的下场可想而知,百余拒捕之人尽皆血肉模糊、断手断脚,管他是死是活,总之被当着满街百姓的面丢上大车,而后像拖死狗一般,径直拖到牢狱之中去。
整个行动,抓获人员超过七百之众,分为十几个团伙。
平素在海州城以及左近横行霸道、滋扰抢劫,共有三个最大的团伙,尽皆不下百人规模。此外,还有涉嫌充当水匪海匪的一百五十多人,尽皆杀过人、抢过船,罪行尤其恶劣。
李昭下令连夜展开审讯,半数匪徒的罪行其实并不大,只是干些欺压百姓的勾当,但是对于那些涉及命案、啸聚成匪、抢劫杀人等犯有严重罪行的恶徒,则必须要审讯清楚。
更重要的是,李昭必须要从他们嘴巴里撬问出有无后台,有没有同官员勾结的情形。这些事是必须要查清楚的,能够乘机清肃地方官员中的败类,那是一举两得之事。
胡安、陈敬中二人,会同张轶、钱猛、周邢等武将连夜审讯,不曾停歇,但总有一些家伙死硬到底,态度恶劣。
暴脾气的张轶钱猛当然不跟他们客气,大帅提供的酷刑套餐必须整到底,不撬开嘴巴不罢休。
陈敬中顿时惊呆了,这两位将军动起酷刑来,是真的连眼睛都不眨,净往死里整。
有几名被抓获的家伙几番昏死,一盆冷水浇醒之后继续上刑,完全是一副不把他们折磨死,绝不罢休的架势,当真心硬如铁,毫不手软。
到了后来,陈敬中甚至都怀疑那些人是无辜的了,因为没人能受得住这般酷刑,这岂不是要屈打成招么?但结果,当他们开口交代的时候,陈敬中才意识到李大帅的酷刑用在他们身上有多么合适,因为这帮人原来只是短暂失忆。
短短一个昼夜下来,大大小小的案件交代了八百多起。多数是一些欺压霸占的行为,但其中也有极为恶劣的罪行。光是抢劫杀人的案件便破了十五起。
最为恶劣的,影响极大的,当属两年前在南城发生的一起惨剧人寰的灭门案。
在那个案件中,一名打更的更夫在屋门大敞的民宅中率先发现了一家五口血淋淋的尸体。丈夫儿子身中数刀死状极惨,妻子连同两个十来岁的女儿身无寸缕,显然是被先奸后杀,尽皆死不瞑目。
那桩灭门惨案之后,海州南城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行人敢在夜间单独行走,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而到了今日,终于大白告破,那一家五口的冤魂也终究足以抚慰安息。
除此之外,这些人口中,更是供出了海州刺史府多名官员,包括下辖县衙之中的属吏作为保护伞的恶劣行为。
此次海州城中的肃清行动,除了少量地痞恶霸逃脱、尚且混迹在城中躲藏之外,已知的州城团伙大多数已抓捕归案,大小案件拢共破了数百起,包括十几件陈年命案。
整场行动基本上已达到预期目标,借用钱猛的话来评价,便是:“这帮狗东西跟老子杀过的牙兵相比,简直差得太远了......”
注:保大初,海州治弛,戍卒懈弛。沂、沭亡命多啸聚市井,白昼剽掠,吏不敢诘。有据南市废仓为巢者,夜则纵火劫富室,旦日伪作商贾,官莫能辨。官府闭衙自保,民谣曰:“朐城吏,畏刀匕;海州卒,如伏鼠。”——《海隅残钞·政荒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