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1章 阿蘅阿宪
说话间,花厅后门处,一大一小亭亭两道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走在前头的乃是一名身形合度的女子,修长而不清瘦,身着一身鹅黄色裙琚,披着一块洁白的素纱披肩。乌黑的秀发挽成高高的发髻,如云朵一般起伏,造型别致。
只见这女子举止间轻柔得体,待她缓步走到厅中,在烛火照耀下,女子的面容也清晰浮现,五官精致端庄,一双美眸如秋水含烟,格外地深沉宁静,好似一株令人沉醉的素梅。
当她转目看了一眼席上众人的时候,宛如明月照空一般的清明干净。
倒不必刻意去介绍,李昭虽然并不识得这名女子,却也能从先前众人的谈笑间知晓,这一定是他们口中的“阿蘅”,韩伉的妹妹,韩熙载的爱女。
果然,那女子到来后,周遭几名周家子弟纷纷起身,口中称呼韩娘子,韩伉也赶忙叫了一声小妹,韩蘅自也微笑颔首点头。
不同于众人的激动神色,李昭仍旧默默地在一旁自顾畅饮,不过虽然他并未言语,但韩蘅的举止还是尽收眼底。
平心而论,就凭借李昭前世的阅历,这韩蘅自然并非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但在这个亚洲邪术并未普及的年代,其自然天成的容貌绝对算是上乘。
但韩蘅的出众之处,却不止于姣好的容颜,似乎更在其身上焕发的气质,举止自然,落落大方,一颦一笑,不娇不魅,给人一种舒适平和的感受。
有趣的是,按照韩伉的年纪来推算,他的妹妹韩蘅应是十七八岁上下。但这兄妹俩的举止言行却似乎与他们的年龄掉转了过来。
韩伉的言行间仍旧带着些许少年人的心性,可韩蘅给人的印象,却是显得更加成熟,不知是妆容淡雅所致,还是因韩家对于女儿家的调教便是如此?
特别是在韩蘅到来后,李昭竟然还隐隐在韩伉的面容中看出一丝惧色,好比小弟看见了长姐一般,思之不禁令人嗔笑。
“阿蘅见过夫人,见过琰叔。我来得晚了些,可错过了什么吗?”韩蘅向着徐氏和周琰敛裾行礼。
徐氏微笑地点了点头,却见周琰当先高声道:“阿蘅你来得正好,什么也没错过。错过了其他的事其实也不打紧,只要没错过正平说你的那些话就成。”
众人轰然而笑,韩伉咽了咽口水,白眼简直翻上了天。很明显,周琰就是故意搞事的,唯恐天下不乱。
韩蘅随意一笑,轻声道:“我自然全听到了,二哥背后编排我呢。一会我再找他算账。此刻大家都在,给他些面子也无妨。”
厅中又哄然大笑起来,而后韩蘅便朝众人一路行礼过来,直到李昭面前。
“小妹,这位可是贵客,赵王府之后、当朝太师之子、定远军节度使李大帅。”
韩伉生怕自己妹妹不认识李昭似的,赶忙凑了过来,在旁介绍道。
岂料韩蘅听罢,却面露讶异之色,然后神色突然变得不对劲,本来微笑的表情瞬间凝固。
“我知道你。”韩蘅皱眉说着。
“阿蘅,还不快行礼......”韩伉诧异,讷讷说道。
李昭见状有些迷茫,自忖韩蘅的面容确实陌生,不过还是拱手笑道:“在下李昭,有礼了。韩娘子,我们此前认识么?”
“韩蘅见过李大帅。”却见韩蘅竟然只是冷淡地行了一礼,便转身走开,并无他话。
韩伉愣了愣,尴尬地看着李昭。
李昭也是满脸困惑,不知为何,这韩蘅第一回看到自己便十分冷淡,不说笑容全无,就连眼神中还带着淡淡的厌恶。
“大、大帅,莫要见怪啊!小妹实在是无知,不知人情世故。”韩伉忙低声对李昭道。
“无妨。”李昭笑了笑,但心中还是暗道,你这个妹妹如此早熟,怎会不知人情世故?怕不是背后有甚么隐情?
此刻却不容李昭多想,因为厅中的气氛很快又热烈了起来,原来是一个粉衣罗裙的女童款款步入,来到众人面前,应该便是方才跟随在韩蘅身后的那个孩子,只是不知因何在厅外逗留了片刻。
李昭自然对小孩子不感兴趣,却不料只稍稍一撇眼,注意力便骤然转移,心中也忍不住夸赞起来,因为这孩子长得实在可爱,十分惹人注目。
标准的女童发式,双髻清爽一束,玉石一般洁白的额前有些许刘海坠下,红润的小嘴,挺直的俏鼻,一双娥眉如月。尤其是稚气未脱的瓜子脸上,长着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清澈温润,极有神韵。
此时这女童正咯咯笑着,一蹦一跳活像个清丽的小妖精,只待小跑来到徐氏身边,便娇声地唤道:“阿母!”
李昭乍一听闻,顿时又惊又喜。
莫说这个孩子便是将来的南唐皇后周宪,周娥皇?
那个令李后主李煜痴迷得夜夜笙歌、荒废政事的红颜知己么?
想到这儿,李昭的思绪又不禁紊乱起来,眼前的周娥皇还是七八岁的稚童,但按照历史正常的轨迹,她应会在十年后的一次宫廷盛会上,献出惊为天人的舞蹈,从而被皇帝李璟看中,接着便被许配给了那个与自己纠缠一世的渣男李煜。
诚然,李煜倒也确实宠爱她,除了给予皇后之名位,堂堂一国之尊更是为她作词,为她起舞,为她夜不能寐。但李煜若真爱周娥皇,又怎会在她病倒之时,马上偷偷勾搭起了小姨子小周后?
甚至后来还恬不知耻地在周娥皇的病榻前,上演了一出“妻目前犯”,事后一代绝色,就此饮恨而终。
李昭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名活泼欢欣的小女孩,却实在难以将她与病榻上那道凄苦的背影联想起来,兀自轻声叹了口气后,静静地拿起酒盅一饮而尽。
徐氏满眼爱怜地看着女儿,口中却还是忍不住埋怨道:“阿宪,怎可不懂礼节?不去见过诸位长辈,却跑来先对我行礼作甚?如此岂不是失礼?”
周宪嘟起小嘴尚未说话,却见韩蘅微笑道:“夫人,我们与阿宪天天在府上玩闹,早都已经将她当自己家里人了,倒是夫人你生她养她,阿宪当然先要向你见礼。”
周宪嫣然笑道:“就是就是,阿母,我都和蘅娘成了闺中好友了,她也会弹琵琶呢。”
徐氏愕然道:“阿宪,这里又不止韩家兄妹在,可还有其他贵客呢!你要是这么着,我可不能将你留在这里了,过后你便跟叔子回东都去吧。实在胡闹!”
周宪跺脚道:“阿母,我可没有胡闹啊。你不要冤枉我呀......”
“嫂嫂,阿宪毕竟还小,你莫要怪她。”
周琰向来疼爱这个小侄女,而后不动声色地碰了碰李昭的胳膊,努嘴道:“是吧,昭哥儿。阿宪一直养在涟水,此番应也是你第一回见着,稍后让阿宪给你行个大礼赔罪便是。”
李昭才回过神来,立刻微笑道:“是啊夫人,阿宪到底还是孩童,况且她也没有失礼。我倒是以为,她能想到先向夫人行礼,乃是天性纯孝,有此佳女,反倒该夸赞她才对。”
周琰从旁附和道:“对对对,这孩子多孝顺呐!”
“哼,你们就惯着她吧。”
徐氏佯作愠怒,倒也不再多说什么,但还是对周宪耐心道:“阿宪,虽然大家不怪责你,但你却不可便因此有恃无恐放纵己行。你要记住,以后不管何时,见到客人都要当先见礼,听到了么?”
“那阿母还送我回东都么?”周宪睁着大眼急忙问道。
徐氏淡声道:“看你表现。”
周宪立即点头如捣蒜,咧开小嘴笑道:“阿母放心,阿宪记住啦!”
随后,周宪果真耐心地一一和座上众人见礼,尤其到了李昭面前时,还特意俏皮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尤其可爱。
不过,李昭没料到的是,这孩子竟然还真就准备朝李昭行大礼,正当小周宪双膝一软,正要结结实实扑通而下时,李昭慌忙起身将她一把拉起,好家伙,本就是周琰戏言,这孩子怎么还当真了?
众人一时大笑不止,到底厅中多了稚童烂漫,气氛自然轻松惬趣,不过大家心中也对徐氏这位母亲风范颇为赞叹,有母如此,必有佳女。
片刻之后,眼见众人都已落座,徐氏咳嗽一声,众人安静下来,看向徐氏。
却见徐氏眼神示意了一番,周琰立马起身朗声道:“既然人都来齐了,我便说上两句。诸位,今夜我周家做东,乃是特意为李大帅,还有韩家兄妹设宴。”
“李大帅事务繁忙,难得过府一趟,韩家兄妹亦是远从京城而来,大伙儿好不容易聚在一块儿,这府上也难得如此热闹,希望今夜诸位开怀畅饮,今后有空互相之间也要常来常往,惟望情谊长存。”
说到这里,周琰顿了顿,径直看向李昭笑道:“李大帅,咱们两家可都是自己人,今晚可莫要拘泥啊!”
李昭笑了笑,起身拱手道:“多谢周夫人,多谢琰叔!周府如此热情招待,直教昭有宾至如归之感,今夜必与诸位多饮两盅。”
徐氏柔声笑道:“昭哥儿,千万莫要客气!”
“没错没错。”周琰也高兴地点点头,而后又转向韩伉笑道:“正平,你也莫要见外。此番你兄妹远道而来,且在府上多住几日。”
韩伉闻言,自也赶忙起身回道:“琰叔,此番我携小妹前来涟水,得贵府上下人等热情接待,周到照顾,心中实在感激。若非是公务在身,真想多留几日,但我实在是不得已。”
“之后周夫人、琰叔以及周家诸位郎君若有瑕返京,我必亲自招待,咱们再聚再饮。再次感谢周家上下的盛情。”
周琰笑道:“正平,你这谢来谢去的便见外了。”
韩伉忙继续道:“谢自然是要谢的。对了,还要特别感谢周夫人。小妹韩蘅这些天来,一直跟在夫人身旁多有叨扰,夫人却能够包容她,教诲她,伉甚为感激。”
“此番家父有命,道是想让小妹跟着周夫人耳濡目染再多学学,所以恐怕还得要烦扰周家几日。夫人对她也不必客气,若有不懂礼数、做得不对的地方,一定不要姑息纵容她。多谢了。”
徐氏微笑摆手道:“正平,阿蘅她很好,你说的那些,我可一点也没发现。况且阿衡向来懂事,你怎说她不懂礼数?这话我不同意。我这里,阿蘅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正好也陪我说说话,四处走动走动。”
韩伉连忙道:“那便多谢周夫人了。”
周琰适时举杯笑道:“来,大家都不必拘泥客气,与我一起满饮此盅。”
众人纷纷起身,一饮而尽。
注:昭惠国后周氏,小字娥皇。甫十九岁,归于王宫。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元宗叹其工,以烧槽琵琶赐之。——陆游《南唐书·卷十六》
乾德二年冬十月,后疾革......忽见小周后入宫,惊问曰:“汝何日来?”小周后尚幼,未知嫌疑,对曰:“既数日矣。”后恚怒,至死面不外向。十一月壬戌,殂于瑶光殿,年二十九......后主哀甚,自制诔文,辞数千言。——《十国春秋·卷十八》
(各位读者老爷,端午节值班,稍后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