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魏晋:山水诗的形成
自汉末以来,文人们普遍经历着一个“自我”的失落与“自我”的寻觅的精神重建过程。
众所周知,汉儒以经学为业,通经致用是一般儒生的正途,经学的兴衰与文人关系甚大,不仅影响他们的社会地位、生活道路,也深刻影响他们的精神、心态。汉代儒学之所以“独尊”,是因为它的名教纲常之说有维持稳定社会关系的功用,能使上下有别、尊卑有序,以便维系汉代一统之局。但是,在汉末的社会动乱中,一统之局变成支离破碎的残局,向来神圣的伦理纲常受到无情的嘲弄,传统儒学所提倡的人格、信念、价值观遭到深刻的怀疑。因此,离乱的社会现实不仅破坏了传统经学、礼法制度所依凭的物质世界,也动摇着人们的精神世界,使之失去了精神依傍——这就是“自我”的失落。旧的“自我”随着崩析的世界而去了,留下的是一片空白,一种巨大的精神失落感。
另外,随着传统经学的衰落,蔽塞人心的章句之学遭到唾弃,老、庄、名、法、兵等各家学说重新流行,思想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开放局面。其中老庄学说由于符合日趋自觉的士大夫的精神需要,尤受青睐;反过来,老庄学说的盛行又进一步推动了士大夫内心自觉的要求,使这种要求日渐深广,蔚为一代风气。于是被经学禁锢的人性在高标自然无为、适性逍遥的老庄那里复苏了,一度彷徨困惑的心灵在老庄那里得到新的安顿,他们的人格理想、审美情趣、价值观念也都转而以老庄学说(更准确地说是“魏晋玄学”)为理论依据——这就是“自我”的寻觅。当然,士大夫普遍的精神重建不是单纯的思想运动,而是以剧烈动荡的社会现实为活动背景,与物质世界的巨变相互推移的,贯穿着整个魏晋时期。
需要强调的是,迷失的“自我”与重新觅得的“自我”并非同一东西的失而复得,并非简单的回归,而是“自我”在新精神框架上的重建。在魏晋玄学思潮的推动下,原来被压抑的个性得到张扬,原来被抹杀的个体精神自由得到充分肯定,重建的“自我”不再是天意宿命的奴隶,也不再是名教纲常的附庸,它获得了与天地自然同一的地位,有了独立的意义。这就是许多评论家一再指出的“人的自觉”。
正是在“人的自觉”的旗帜下,士大夫审视人生的角度、判断价值的尺度、对生命意义的理解……都与汉儒有所不同。也就是说,自汉代以来,整个时代精神发生了深刻变化:就整体倾向而言,士大夫们对现实的态度由“入世”的进取,转为“出世”的退避;由对功名道德等外在之物的肯定,转为对内在的自我人格、自我精神的肯定。与这种变化了的时代精神一致,这时期的文学观念、审美观念等都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因此,在内心高度自觉的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中,山水自然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与他们的精神生活发生了越来越紧密的联系——爱好林薮,向往自然,成为整个时代的风尚。
正是在魏晋时期特定的时代精神、社会思潮及时代风尚中,人们对于山水自然的审美意识及审美心理逐渐成熟,表现自然美的艺术技巧日渐纯熟,文学作品中尤其是诗歌中的自然景物描写越来越多,终于在东晋时期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山水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