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八郎本《昭明文选》音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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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文选》音注研究的意义何在?

——兼为董宏钰著《陈八郎本〈昭明文选〉音注研究》作序

邹德文

昭明太子选文具有唯美倾向,所选作品大都讲究文章华美、声律协和、辞藻瑰丽,这种文学审美倾向对后世文学创作影响很大,隋唐时期的文学就与六朝文学有着密切的继承关系。隋唐的“科举”取士,广泛地采取“诗赋取士”的形式,《昭明文选》因此成为士子学习诗赋的一种最重要的范本,与《五经》并驾齐驱,《昭明文选》受到高度重视,也因此广泛流传,后代甚至有“文选烂,秀才半”的谚语。《文选》地位如此之高,既唯美又要普及阅读,唐代李善与“五臣”(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应时代之需、社会之需而注释《文选》。唐高宗显庆三年(658),李善书成进呈,析萧统《文选》三十卷为六十卷;唐玄宗开元六年(718)吕延祚进表呈上五臣注本,复萧《选》之旧,撰《五臣集注文选》三十卷。至此两家注流布域内外,其后各朝对《文选》无不膜拜,为《文选》做注代代有之。当代文选学研究已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发展阶段,其研究格局的开放性、研究课题的深广性和研究方法的多样性都堪称史无前例。

但是无论怎样的研究,立足文本、凭依古注才是阐释《文选》作品的正确途径,戴震《古经解钩沉序》“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未有能外小学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譬之适堂坛之必循其阶而不可以躐等”说的正是这个道理。总的来说,《文选》研究者们对《文选》的文学特点、选文标准、作品艺术特征的研究偏爱有加,对《文选》注释这样的基础性研究热情不高;在《文选》注释研究中,对“校勘文字、解释字(词)义、串讲文义、阐明修辞、释事出典、叙事考史”等给予了一定的关注,而对《文选》音注的探讨尤其是五臣音注的研究少有人问津。基于这样的现实,研究《昭明文选》音注的意义至少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昭明文选》音注研究有助于准确解读《文选》作品,有利于文选学发展。正确理解词义是解读文本的基础,若要正确解释词义,就必须读音准确。不仅如此,文学经典是需要诵读的,那么音注就显得格外重要。韵文学是讲究韵律的,离开音注是很难弄清楚《文选》韵文的头韵、尾韵和“四声八病”的,这应该是不需要论证的常识。《文选》作为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选录的作品可谓是“声情并茂”。无论是内在的意蕴美,还是外在的形式美,它们都是文学作品的生命,都具有可开采的价值。然《文选》难读、难懂,若天书,为世所公认。李善与五臣应时代之需而注释《文选》,其音注首先对于识字、辨音具有很大帮助,方便士子学习。降低了诵读《文选》的难度,扩大了阅读群体,影响了《文选》流传的范围,这是《文选》音注的贡献。其次有助于理解、欣赏《文选》的语言美、音律美。《文选》中的作品必先抚声朗诵,聆其音节抑扬顿挫之势,方能体味六朝文字声律之妙。音注不但是欣赏文章语言美的需要,更是正确理解古人作品的基本前提。《文选》音注存在的价值,虽不能影响我们解读《文选》,但至少会影响我们对《文选》解读的准确性。故音韵明,《文选》通。

二是《昭明文选》音注研究对唐代汉语语音构拟有重要意义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唐韵》的缺失。《文选》音注是继孔颖达、颜师古音注之后的重要音注材料,在唐宋语音的衔接上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隋文帝仁寿元年(601)陆法言编写完成《切韵》一书,反映了中古音韵语音系统,并规范了韵书修撰的体例,从隋唐至近代一直沿用不废。唐玄宗开元二十年(732)之后,孙愐编撰的《唐韵》,是《切韵》的一个增修本,但原书已佚失。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陈彭年、丘雍修成《广韵》,是《切韵》最重要的增订本,成为研究中古汉语语音的重要资料。《文选》两家音注成于唐高宗显庆三年(658)至唐玄宗开元六年(718)之间,反映的是唐代的语音面貌,特别是五臣等人又与孙愐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其五臣音注完全可以补充因《唐韵》亡佚而造成的缺憾。对《文选》李善、五臣音注的研究是汉语语音史上的断代研究,对它进行封闭式的多角度审视、分析,甚至可以替代《唐韵》起承前启后的作用,从而可以弄清楚中古语音的面貌和特色,可以为汉语语音研究提供历时考察的翔实资料,为整个汉语语音史的深入研究奠定基础。

基于这样的认识,在多年的研究生培养中,我会有选择地让具备条件的学生选择《文选》音注来作为研究的对象,集腋成裘,积微成著,取得了一些成果。《文选》音注的研究在2021年获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这算是对我们的研究工作的一种肯定和认可,至少可以说明文选学是包括《文选》注释研究的。

事实上,我多年做古籍文献研究,长期沉浸在汉字、音韵、训诂当中,做《文选》研究受到了学识结构的限制,又因为当年学校的《文选》研究工作陷入了低谷,必须要有人承担起责任,这样,就只好从《文选》注释研究开展工作了。蒙友生董君宏钰不弃,2009年到长春师范大学从我攻读中国古典文学专业“昭明文选研究”方向硕士研究生,该生敏而好学,做事踏实,思考细密,善于考据,适合研究《文选》音注。其原本是某大学某学院的办公室主任,正儿八经的正科级干部,为了能够专注读书,毅然辞去行政职务,彼时我就知道他是断绝了退路,或奔驰或蹒跚或踟蹰也只能沿着《文选》研究一途而行了。经年过后再看,效果还不错。董生的文选学基础是陈延嘉先生打下的,“五臣注”研究也是陈延嘉先生亲授,我传其音韵学、训诂学以及传注研究。在此基础上,董生做“陈八郎本《昭明文选》音注”的研究倒也得心应手。2013年,董宏钰到吉林大学文学院师从李静先生攻读唐宋文学博士学位,研究能力、综合素质得到进一步提升。

经过较长时间的沉淀和反复修改,董宏钰博士在此奉献出他的第一部专著《陈八郎本〈昭明文选〉音注研究》。这部沉甸甸的著作应该是第一部专门研究“五臣”音注的书,仅此一点就可以证明其具有出版价值。综观书稿,其对“五臣”音注的研究,考证详审、方法得当、技术先进,应予以嘉许。制作五臣音注数据库,根据数据库归纳总结出五臣音注语音系统,再将这个语音系统与李善音注、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经典释文》《博雅音》的语音系统进行对比研究,得出的结论十分可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唐代语音面貌,对于唐代读书音系统的揭示显得更为直观,说其弥补了《唐韵》散佚之憾也不为过。就《文选》研究来看,通过全面细致研究“五臣”音注,得出的一些结论发人深省。例如,“五臣必不能为音”的结论是可以再商榷的;五臣音注在质量和数量两方面超越了李善音注等。根据这些研究结论,可以推动对《文选》“五臣”注的深入认识。

这部书还讨论了很多音韵学、文选学的敏感问题,个别结论也还可以再斟酌。人们常常因为长时间研究某一个方向的问题,久而久之就会在感情上为研究对象所俘获,一旦对研究对象产生了感情,研究的结论就可能不够完全客观,这是研究工作要避开的窠臼,也是对董宏钰博士的提醒。宏钰年富力强,喜欢做学术研究,在比较重视实际的年代,选择做清冷的学问,应该得到鼓励。

是为序。

岁在辛丑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