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空间的重叠与蔓生:“百草园”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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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鬼园”:周作人的家族史叙述

1951年夏秋之间,同样在“百草园”中度过了少年时代的周作人,以95篇、每篇六七百字的文章详述了“百草园”的诸般细节。[88]与鲁迅两千多字的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相比,周作人长达七万余字的“百草园”杂记,既对鲁迅的“百草园”文本进行了详细注解,更自成一方独立的“百草园”世界。在鲁迅为后世构筑的令人耳熟能详的“百草园”的文学空间之外,周作人另外描画出一幅更为细腻具体的“鲁迅的故家”的实景,[89]对自己所见的“百草园”进行了更为从容的本相还原。

耐人寻味的是,周作人的“百草园”在很大程度上是让读者颇感生疏的,这不仅表现为细节的繁复,更体现在文本深处潜藏的整体氛围。与鲁迅“百草园”的生机勃勃与无限趣味相比,周作人的文字间弥漫着一股与前者完全不同的荒凉感。与作为“乐园”的“百草园”构成强烈反差或曰互文关系的是,周作人在切入“百草园”正题时,居然是从一片“废地”与“瓦屑堆”上开始其讲述:

大园的内容可以分了段来说。南头靠园门的一片是废地,东偏是一个方的大池,通称马桶池……智房的园门在西边正中。右面在走路与池的中间是一座大的瓦屑堆,比人还要高,小孩称它为高山堆,来源不详,大抵是太平天国战后修葺房屋,将瓦屑放在这里,堆上长着一棵皂荚树,是结“圆肥皂”的,树干直径已有一尺多,可以知道这年代不很近了。路的东边靠门是垃圾堆,再往北放着四五只粪缸,是智房各派所使用,存以浇菜或是卖给乡下人的……西南角有一个清水毛坑,全用石板造得很好,长方形,中间隔断,但永不曾使用,只积着好些水,游泳着许多青蛙,前面有石蒜花盛开,常引诱小孩跑到这冷静的地方去。[90]

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开篇“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大相径庭的是,周作人的“百草园”杂记开篇由密集排布着“废地”“马桶池”“瓦屑堆”“垃圾堆”“粪缸”“清水毛坑”等深具市井气息的细节。有意味的是,周作人是在引用完鲁迅上述文字,并称道其把“百草园的情形一目了然的表示出来”之后,才以一种平淡口吻铺陈出他记忆中的“百草园的情状”[91]。如此开场白,可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一目了然”:它不仅消解了鲁迅散文的激情与色彩,更有煞尽风景之嫌。联系到周作人稍后的说法:“《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篇文章篇幅不长,可是内容很丰富,解说起来须要几倍长的字数才成。”[92]因此,在“百草园”杂记中,他才以细致甚至琐屑的笔法,对《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简要的描写”[93]进行逐句注解,潜存着一种与鲁迅文本进行对话的明确意识。

周作人指出所谓“碧绿的菜畦”,本为“菜园”的“百草园”种植着供家中一年食用的罗汉豆、黄瓜、萝卜、南瓜、茄子、扁豆、辣茄、白菜、油菜、芥菜等;[94]“光滑的石井栏”地处大园西边的一口井,“井上有石阑,井北长着一棵楝树,只好摆个样子,却不能遮阴”[95]。仿佛无形之中,鲁迅“乐园”中的五光十色已然褪色大半。

然而,对鲁迅“乐园”进行主观或客观层面的解构,却并非周作人的真正用意,他更着力建构了一种浸透其个人色彩与历史意识的家族史叙述[96]。这一切,可以从周作人对鲁迅笔下“高大的皂荚树”与“紫红的桑椹”所作的出处说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