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8章 从此江湖范蠡船
公元前482年,黄池会盟。夫差倾全国之兵向西北进发。虽然是遥远的征途,夫差不忘阵容的壮观出挑。万人方阵,着白裳、扛白旗、戴素甲白羽,看起来美观而气派。吴军气势之盛,规格之高,远在各国之上。
在夫差黄池会盟期间,越国偷袭姑苏,俘获了太子。有信使十万火急来告知夫差,可他不甘心回撤。为了顺利会盟,夫差甚至怒斩了信使。在他不管不顾的坚持中,晋国无心就一个虚名与夫差交兵,很快便承认了夫差的盟主地位。
夫差终于成为霸主。然而回师途中,范蠡和曳庸从海上率军截击夫差。这支军队,正是来自固陵港的三千越甲。这是越国第一次主动从海上包抄截击吴国,也是最后一次。
数次征战的吴军无力招架越军的箭和英勇的杀气,无法对付神出鬼没的水鬼,很快被越军包围。
公元前478年,吴国饥荒,而粮仓早已在常年的巨大工事中亏空。勾践见机攻吴,在笠泽隔江相峙。吴军三战三败,退守姑苏,致使吴国大片土地陷落。
公元前475年,勾践终于得到范蠡的首肯,倾尽全国之力,发动灭吴战争。然而,此时的吴国已无与之抗衡的精锐力量,只剩下城中的禁军和死守姑苏城的吴国士兵。于是越国改进攻为困守,在姑苏西南筑城,截断了姑苏城内的一切供给,以时间为击败吴国的利刃。
夫差最后被困在姑苏台,勾践大声地恨恨地说:“夫差,你曾让我三年为奴!如今,我也困你三年,让你明白什么是痛不欲生!”
夫差仅余残兵守城。他当了霸主,也走入了困局。他再也没有老臣伍子胥唠唠叨叨,无论他要说什么做什么,身边的人只有称快叫好。这样的吴宫,却让他觉得虚弱而冷清。
好在,施夷光还是那么美。她的爱和温柔,她的美和真挚,给了夫差莫大的慰藉,于是他终日待在馆娃宫,抚摸着夷光的头发,遥想着真正的霸业和东山再起。
夫差自知难以突围,便清点兵力和城中所剩的余粮,召集所有宫内的臣子将军,通知他们准备最后的决战。夫差宣告,城内的残兵败将,若无心守城,可以就此离去,然而无一人离开。伯嚭、姑曹、公孙雄、王孙骆都留了下来,那些守城的士兵也依然在巡逻着。
范蠡持将军令牌走过越军的层层关卡进入姑苏城,一路来到馆娃宫。他答应夫差的请求,只从这城中放出一个人。
夫差已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他来到馆娃宫,一路脚步匆匆,只为快点见到他爱的人。西施知道是夫差来了,转过身温柔地看着他。她知道时日无多,闭上眼,落了两行清泪。
西施无限深情地看着夫差,与他紧紧相拥,以沉静的温柔承接着夫差暗哑的低声呼唤:“光儿,和范蠡走吧。这样我才能心无旁骛地用尽我一切努力来镇守吴国。哪怕……”
西施急忙用手指轻掩夫差的嘴角:“大王,不要说了。”她再次拥抱夫差,依偎着他。他们走上姑苏台,望着震泽和远山,那山不再明媚,那湖不再发光。
西施忽然语调轻快地说:“大王,光儿就要走了,让光儿再为您献一次舞吧。”
夫差笑得很苦涩,声音也是嘶哑着:“好啊,你想跳哪一曲?”
“臣妾一直很遗憾。在入宫的那一天,没有跳完本来献给大王的舞。现在,让臣妾完成这个心愿吧。”
“好。”
夫差深呼吸了一次,神态放松地坐着。西施温柔地笑看着夫差,含情脉脉,又有些调皮。夫差无奈地笑了。
西施唱起了那支《越人歌》,伴着轻柔缓慢的舞姿。她的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入吴以来与夫差亲密无间的朝朝暮暮,想起郑旦,想起吴国无数死去的士兵和逃亡的百姓,想起熊熊燃烧的精致楼宇,不觉间热泪盈眶。
忽然,西施停住了。她问:“大王,我入吴的目的,乃是执行越国策划的美人计,您相信吗?”
“傻瓜。”夫差上前去抱住西施。“你从未让我沉沦。”
“可是吴国今日的局面,难道不是我造成的吗?”西施凄惨地问。
“今天的局面又如何?光儿,你可知,君王的失败,有时,以万千人的性命做代价。可即便如此,一个君王不能畏首畏尾,他总要做出决定。自从槜李一战父王惨死,将王位传让于我,我总想证明,我夫差配做吴国的王。我唯一的错,是没听伍子胥的话,不该放走勾践,不该北上伐齐。”夫差自顾自坐在地上,痛苦地笑着。
夫差本以为西施会不再自责,却见她蓦然后退,眼中全是痛苦:“大王不该伐齐吗?不该吗?”
西施恍然明白,原来,真正的美人计,不是让夫差沉溺于美色,而是激励他北上伐齐,耗尽吴国的一切。
“大王,终究是我害了你!”西施哭着说。
夫差不明所以地看着西施,落寞地坐了下去。虽然他不怨西施,却难以排解心中的懊悔,低落地说:“夷光,你走吧。我是吴国的君王,我有自己的治国之道,这与你无关。”
夫差没有再看西施,而是独自眺望远处的湖与山。西施不知道他是否恨她,又是否仍然爱她,无限不舍地从背后轻轻抱着夫差。
夫差低声说:“是时候了。夷光,走吧。我早已在姑苏城外寻了一处地方,那有一处清澈的水潭。以后你想念震泽,就以潭为湖,聊以慰藉。那已是范蠡的封城,你在那里会很安全。而且,你终于可以……和爱的人长相厮守了,快去吧。”夫差努力压抑着心中的痛楚,然后疾步离去。
就像一个完美的交接,西施跟着范蠡从一处小门出了宫,上了一辆马车,一路朝北驶去。范蠡一言不发,只是陪伴着泪流不止的西施。西施悔恨不已,她自认为摆脱了文种的计谋,却成了范蠡的棋子。
范蠡看着在吴宫深居多年的西施,她更美了,也更令他琢磨不透。她不再是那个愿意为他去死的小女孩了,看他的眼神,淡漠而疏离。
送走了西施,夫差了无挂牵。他与姑曹和公孙雄统筹最后的兵力。伯嚭见到夫差落得如此下场,一直为自己多年来袒护越国狡辩着。夫差怒视着他,毅然决然地说:“光儿无错却说自己错,你大错特错还无耻狡辩,该死的是你!”随即丢出长剑,让伯嚭自尽了。
夫差和勾践约好一日清晨在姑苏城门外一战,然而勾践未遵守约战承诺,夜中从水上偷袭,夫差余兵尽数折损,彻底失去了转败为胜的机会,连夜逃亡。
姑苏山顶凄风长啸,这方寸的土地,竟成为吴越之战最后的战场。
勾践领着越兵杀上了山,见到夫差已无退路,无奈地质问:“夫差,你好愚蠢,你不知道我会使诈吗?”
夫差自信而骄傲地说:“我没有错,也不是蠢,我只是失败了。”
范蠡安顿好西施,便按照计划折回姑苏台,率领越军做最后的围剿。
“将军急于离开,是去姑苏台吗?”西施轻声叫住了范蠡。
范蠡背对着西施,只是点了点头。他猜她会为夫差求情,转过身来,等她开口。然而西施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脸上分外迷人,让他想到把她抱在手心的那一天。
“好,谢谢你搭救西施,范将军。”西施面无表情地说。
王孙雒向勾践请和。勾践看着孤零零的夫差,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意欲同意,恰恰此时范蠡击鼓赶来,毫不犹豫地阻止了勾践:“夫差亡国,出师不义,已是天道难恕。若我们今天放了他,二十年来苦心积虑,披星戴月,又是为了什么?”
勾践仍然于心不忍:“夫差,不如你去甬东,我赐你三百户人家,在那里颐养天年吧?”
夫差谢绝,冷漠地说:“寡人贵为人君,虽败不受辱。”随即拔出长剑,意欲自刎,可是他环顾四处,难舍吴国的山河。范蠡见状,鼓励夫差:“夫差,事到如今,死是你唯一的选择。勇敢一些,想想伍子胥,想想齐国和吴国的士兵,这些都是因你膨胀的野心而死的亡魂。”
夫差深呼吸了一次,闭上了眼睛,终于挥剑自刎。此时,勾践不由得佩服夫差的傲骨,为他默默叹息。范蠡百感交集,却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他才是真正的复仇者。
“夫差!”不知何时西施跟了来,她装扮成一名越兵混在了围剿队伍中。她冲到夫差的面前,泪眼婆娑地俯下身去,轻柔地抱起他,让他依偎着自己。夫差丢下了长剑,不能说话了。在他逐渐消逝的生命中,还能与夷光如此依偎着,让他觉得自己真正地活过。
西施动情地说:“光儿最爱的人是吴王夫差。他是这世上最英武磊落、才德兼备的君王。大王,是光儿错了。”
夫差笑了,那笑容使他的面容重新明朗起来,如夜间绚烂的烟火。他是吴王,也是这世间最美女子挚爱的男人,他已无需再做任何证明。
夫差的血不断地流下,而西施心痛得忘记了哭,她一动也不动地与他相依偎在他生命最后的时间。直到夫差度过了难捱的垂死挣扎,万分遗憾地放弃了他所爱的、所亏欠的一切。
勾践对西施说:“西施,你为越国立了大功。如今,越国复国了,本王将会为你建造更巍峨的宫殿。美人,别再哭了,快起来吧。”
西施不为所动。她仍然仔细地感受着夫差的余温,那温度越来越弱了,她便越抱越紧。
范蠡见状,欲上前去扶起西施。然而西施看他的眼神,却是那样的冰冷,甚至有一丝厌恶、仇恨。
范蠡下意识地停住了。他垂手转身,走到勾践身旁,说:“大王,再等等她吧。”
过了很久,西施终于肯放下夫差。她纤细的手轻柔地抚上他的眼睛,柔软的嘴唇亲吻他细长的眼角。这个吻,是夫差一生最后的勋章。
然后,勾践的士兵一人一铲土,仓促地葬了夫差。
西施再看勾践时,眼神分外平静,这让他以为她已经想好了。勾践难以掩饰期待的笑容,而范蠡从勾践少见的脉脉含情里,懂了他对西施的意图。勾践已忘了季爰,也忘了卧薪尝胆的过去。
勾践携西施、范蠡等人从水路返回越国。船行驶到湖心,西施说想去甲板再看一眼吴国的山与湖,得勾践允诺,独自坐到船边。她轻声吟唱着吴歌,歌声清扬婉转,伴着湖水的波澜,是那样的诗情画意。
勾践和范蠡都听得有些入迷。他们不知道歌声是何时停下来的,只知道西施永远地留在了吴国——这便是她此生唯一的决择。
范蠡明白,西施有一颗赤子之心,她选择了与吴国、与夫差共存灭。他不仅灭了吴国,也毁了西施——一个深情爱慕过他的女子。范蠡望着湖面,怔怔地发呆。出将入相又如何,成一国,灭一国。功成名就又如何,惟见死去的美人,破碎的山河。复仇又如何,在流亡者的眼中,他范蠡不可恨吗?
对范蠡来说,这一切都结束了。船将靠岸,范蠡对勾践说:“大王,您独自回越国吧,范蠡该走了。”
“什么意思?”
“从夫椒战败那一刻,我就该走了。留下来,是兑现扶助越王的承诺、为公主复仇、洗刷三年为奴的耻辱。如今,我已无留下的必要。”
勾践大怒:“你不许走!否则我杀了你全家。”
范蠡并不惧怕:“勾践,你认为我当初留在越国,是因为听了你的命令吗?”
“难道不是吗?”
“是我想。”
“现在如何?”
“现在,我不想了。”范蠡潇洒离去。勾践大声追问:“范将军,你要去哪里啊?”
此情此景,让范蠡想起初见允常的那一天。他很想告诉勾践乃至他自己的子孙后代,一个人活在世上,才能也好,功名也罢,若不能造福于世,都无异于灾难。从此以后,他将与儿孙们不问战争,苦身戮力,修补这世界满目的疮痍。
范蠡只是笑笑,没再回答。他依旧是那个潇洒的范蠡,与鸟作伴,与道为伍。
吴国灭亡后,楚越联盟破裂,文种被勾践赐死。人们再也没见过范蠡,只知道有一位貌似范蠡者,名为鸱夷子皮,乘桴于海,逐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