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岁月的凌迟使他遗忘了西施
这天晚上,文种一人来到范蠡家。这处闲置了很久的宅院他每日都差人打扫,他却不忍登门。
几日来,文种以及留越的臣子们刻意回避谈及范蠡的家小,只因怕他承受不住。他们商量一致,先让范蠡有所猜疑,从而有所准备,再由文种登门如实相告。
两人三年没有单独说话,本应有千言万语,此时却都非常沉默。
范蠡提了一口气,说:“文种兄,鸱夷不在了吧?”
“少伯!文种对不住你啊!”文种悲痛地说,即刻伏下身去,跪拜范蠡。
范蠡无力地阻止道:“文种兄,你我还拘泥这些吗?都告诉我吧。”
文种叹了一声,沉痛地说:“在你和大王入吴的第二年,越国连日降雨,咸潮来袭,大水将整个平阳城都给淹了。鸱夷本来已经和我们站到了山顶的一处平地,可是她说要回去拿一件东西。我苦劝她不要去,可她说,那是你们的结发,万一你回不来,那结发就是唯一能凭吊你的了。鸱夷回去没一刻功夫,水就涨了上来。我们起初等着她,可是水涨得很快,后来不得不逃命去。那晚,黑将军去找鸱夷,结果它也没回来。水退后又发疟疾,满街都是寻妻问小的人。我们苦苦寻她,只找到了这只箭囊。”
文种说罢,将一只盒子交给了范蠡。范蠡颤抖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箭囊和一张布帛。箭囊的一角以鸟篆刻着“鸱夷”,布帛上笨拙地画着鸱夷独创的剑法。
“箭囊是在一处浅滩发现的。这布帛我知道,是准备赠给一个叫阿乙的人。逃难那夜,她也将这张布帛带在了身上。”
范蠡收好了盒子,又问:“孩子呢?”
“陈音带回楚国了。走时交代说,若你回得来,他再把孩子送过来。前些天得知你和大王能回国,我已差人传书过去了。”
范蠡说:“好。多谢文种兄。孩子在陈音那,我放心了。”
文种重重长叹:“少伯,节哀吧。还有很多大事等着我们。”
范蠡不语。
过了有一会儿,文种问范蠡:“大王为何要舔食生胆?”
范蠡振作了一下,说:“这事就不瞒文种兄了,你独自知道便是。到了议和约定的归期,夫差不提放还一事,我知他定是有了疑虑。正巧那几日他病了一场,所以我建议大王为他尝粪问疾。只有用这样的破格之举才能使夫差对大王深信不疑。”
文种呆若木鸡,他猜到那块苦胆意味深长,听到这样的事,还是难以置信。“这三年,不知你们受了怎样的苦啊!”说着,文种忍不住潸然泪下。他平静下来,说:“回来了,一切从长计议。早歇息吧,我回去了。”
范蠡点点头,目送文种离开。他在房中静静坐着,将脸仰起来,深深呼吸。默问着:“鸱夷,你还活着吗?你在哪里?”他握着箭囊中的结发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夜。清晨,天光欲晓。他打开那张布帛,脑海中,其上的舞剑动作连续起来。他想起和鸱夷比剑逗趣的一幕幕,泪水一滴滴落在上面。
勾践慢慢适应了越国的生活,不再惦记着洗马,倒是惦记起夫差送他的那块封地了。他召范蠡入宫,希望他能把那块地的四周筑上高墙,好好保护起来。这在范蠡看来还是小家子气了,又担心他真是对夫差心存感念,便劝道:“您将来要称霸诸侯,靠的是尧舜禹诸王的美德,而不是攻城略地。所以,臣斗胆建议大王,忽略夫差的那块地,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范将军请说,是什么事?”勾践言听计从。
“大王,越国应有一个都城,坚不可摧。它不仅仅建在越国的土地上,也要建在越国人的心里。它不像埤中、平阳那样随王迁徙,而是屹立在原处,等着大王和臣子每一次外出归来。它是一座城,也是一份莫大的鼓舞。它告诉越国人,我们将以它为中心,以它为开始,重建越国。”
“好!范将军,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勾践说着,忽然趴下身去。这让范蠡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等想明白,他也趴了下去。两人好像在吴国时趴在马腹下说话。
“大王,有何吩咐?”
“范将军,此前因我急于求成,酿成大错,幸好有你,否则我早已丧命于夫差的剑下了。今后,我们君臣一心,不离不弃。”
“大王一定可以重振越国。”
“说详细些。”
“君臣一心,其利断金。”
范蠡回到山会平原的平易之地着手建城。他召集了全越的能工巧匠和壮丁,从溟海运来细腻而韧的粘土,烧制成坚固的城砖。他登高山,观星象,模仿紫微宫的布局,筑成勾践小城。其周长一千一百二十二步,四边一圆三方,造型独特。城的西北角是檐角翘起如鸟儿展翅的城楼,象征着天门。城的东南角是一个排水的石洞,象征着地户。陆地上的城门四通八达,象征八面来风。外城城墙的西北角留有一个缺口,表面上为侍奉吴国,不敢堵住通道,实则是范蠡悄悄昭告着有朝一日伐吴的决心。
随后的很多年里,范蠡又兴建了勾践大城、固陵港。日复一日,夙夜在公,抱衾与裯,所望不过山脚窑烟。在这样的苦累中,他逐渐平复了丧妻之痛,将对妻子的思念与深爱埋入心底。他深知,过去的那个轻狂的范蠡随鸱夷一起死了,留下来的他,身肩复国重任,更为隐忍,也更深藏不露。
美人宫内,二十几名绝色美人亭亭玉立。当教歌大夫走进来,西施看傻了眼——他不是当日救她的大哥哥吗?几年不见,他竟已鬓角染霜,可气度仍是当年那般。原来他是越国的上将军!他身着米色的长衣和麻鞋,清爽利落,目光清澈明亮,仿佛能看穿每个人的心思——只是神情中有一丝淡漠。
范蠡并没有认出西施。几年前的河畔旧事,在他跌宕斑驳的岁月中已无迹可循。
范蠡看着姑娘们,认真地说:“文种大夫请我代为教训,我便来做你们的教歌大夫了。在我眼中,你们不只是美人,更是越国的士兵。我教你们的,是歌,也是兵法。你们最重要的能力,不是能歌善舞,而是清醒和韧性。未来,你们要克服吴相的刁难,更要克服吴王的宠爱。时刻记得,你们的任务是削弱夫差的力量,暗中救国。”
姑娘们得到了上将军的鼓舞,窃窃私语起来。“他说我们是士兵,那我们是不是也要舞刀弄棒呀……”“我才不要……”“我也不要……”
范蠡沉默地等姑娘们安静下来,接着说:“我必须提醒诸位,美人宫的训练将会很辛苦。你们不仅要学歌练舞,还要学会吴宫的礼仪,修成贵族女子才有的仪态。你们可以享受珍馐,但若是腰身变粗了,恐怕就不能继续留在美人宫了。因此,你们的饮食要以清淡为主,注重轻体、养颜。睡姿也要优美,须静若处子,而不能横七竖八……”
说到这,个别姑娘忍不住笑了起来,揭起同室的短:“你昨晚就是横七竖八!哈哈!”又有姑娘撒着娇说:“哎呀,范将军,我都睡着了,怎么知道自己是横着还是竖着?难道您要整夜看着我们?”姑娘们调皮地嬉笑成一堆。
范蠡无心嬉笑,沉稳冷静地说:“若要讨得吴王欢心,该怎么做,你们自然心中有数。”
正式的训练开始了。范蠡向美人们讲解:“吴王好雅乐。雅乐是宫廷音乐,用于祭祀、庆典等正式场合,风格庄重、典雅。要融入吴宫的氛围……”
西施对范蠡讲的听若不闻,心不在焉。郑旦发现了,轻轻地推了推她。
“你们还需懂国风,它是民间音乐,风格活泼、多变,也是你们给吴王钟鸣鼎食间的一道清凉小菜。”
郑旦神采奕奕地听着,暗暗钦佩范蠡博学多才。范蠡注意到西施拖着脸,目光朝天上某个位置看,明显在走神,便警告美人们:“吴国将军孙武为正军纪斩杀阖闾嫔妃。若今天有人拿训练当儿戏,我亦会仿效孙武。”
姑娘们莫名其妙,随后都注意到西施神游天外。西施发现众人看她,尤其是范蠡,那眼神像一道刺眼的光,羞红了脸,竟然跑了出去。范蠡让大家自行揣摩他刚刚说的,跟出去一看究竟,见西施在一棵柳树下徘徊,便慢慢走了过去。
“范将军,您不记得我了吗?”待范蠡走近后,西施略有哀怨地问。
范蠡恍然忆起那个落水的小女孩。如今她已出落得这样姣好清秀,灵动迷人。她的眼睛仿佛贮藏了苎萝村那片青山无尽的神秘,又像夏夜的星,闪烁着令人不忍移开视线的光芒。乳黄色的葛布衣裳素朴无华,却将她衬托得清新可爱。
范蠡笑着说:“原来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西施娓娓道来:“自从大王去吴国后,村里的冶坊都被吴国甲士给拆了。我爹伐薪烧炭的生计断了,我娘身体一直不好,整夜整夜地咳。我每日浣纱,所得微薄。听说只要加入美人宫,无论是否入选到吴国,家人都有粮吃,有药医,所以我就和郑旦姐姐一起来了。我们运气真好,不会歌也不懂舞,竟被文种大夫选中了。”
“你是该来。”范蠡看着西施,若有所思。过去三年,他在马棚看到不少夫差的嫔妃,多半都是鹅蛋脸,楚腰纤细。西施这般模样极符合夫差的喜好,且清新脱俗,远胜过那些妃子。看来,文种真是下了功夫。
“既然来了,你当好好地学本领。文种大夫可不好敷衍,吴王更不好面对。小姑娘,你选的路,可是一条很艰险的路。”范蠡警告说。
见西施似懂非懂,范蠡无意多谈,预备回到美人宫。
“可我有一事不明白。”西施有意无意地扯着垂下来的柳枝,一脸天真。
“你尽管问。”
“将军何不教我们剑术?我们在吴王睡熟的时候去杀了他!”
范蠡听后不禁笑了:如此天真的人,要学的可真不少。他耐心解释说:“我们要的不是夫差的命,而是借用他手中的权柄,削弱吴国,保全越国。”
“就是让我们成为妲己那样的女子,使他无心朝政对吗?我听郑旦姐姐是这么说的。”
范蠡不置可否。美人只是臣服国的献礼,至于迷惑夫差,可能只是文种的一厢情愿。
西施以为范蠡不说话是肯定了这个说法,信誓旦旦地说:“西施的命是范将军救回的。如果美人计对将军很重要,小女万死不辞。”
“西施,你有这番心意很难得,还要好好学本领才是。”
范蠡觉得西施年纪尚轻,却能如此仗义,确实有几分可爱,于是静静地看着她。就在这短暂的几眼,他预见到了一件事。让夫差沉迷于美色,不足以削弱吴国,而鼓舞夫差北上争霸,才是拖垮吴国的关键。他可以断定,夫差会爱上这个仗义可爱的小女子。那么,西施真正该做的,不是迷惑夫差,而是鼓舞夫差。
范蠡说:“西施,其实美人计……”他忽然欲言又止,心中另有所想:若吴王夫差宠爱她,天长日久,她难免动情,继而改变初衷,告诉夫差越国的真正意图。要让一个人不告密,最好的办法不是让他守口如瓶,而是让他根本不知情。
于是范蠡反其道而说:“其实美人计并不要谁为国而死,只要让夫差沉溺于美色,无心争霸,我们就不至于被吴国牵着鼻子走了。”
西施点点头,暗自觉得美人计有些阴暗。她这个心思范蠡察觉到了,于是解释说:“越国弱小,唯有用此计,才能争取生机。况且,能不能抵抗诱惑,全在夫差自己。西施姑娘,只做你该做的事,不必再想太多。”
西施释然地点点头:“范将军,我会好好训练的,不再让您失望了。此前,我不舍得离开父母,还打过退堂鼓,几次希望自己落选,那样文种也只好让我回家去了。现在……”
范蠡以眼神询问:现在如何?
“现在,我要好好训练!”不知为何,当西施想到美人计是范将军的复国大业,就欣然投入了。她留下倾城一笑,随即回了美人宫。
范蠡望着她纤细的背影,默默打赌,有朝一日,她会将美人计坦白给夫差,鼓励他北上争霸。
西施专心学歌练舞,每发现范蠡的注视,都有一丝欢喜,同时还要装作没注意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