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外王:郭子玄王船山章太炎三家庄子学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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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解释/源流/演变

对“内圣外王”之解释,如果不能从文本出发而指定作者必属某家某派,必失之一偏,如钟泰先生据“内圣外王”一语认为“庄子之为儒而非道,断断然矣”,[9]这显然无法解释“天人”“神人”“至人”这些庄子名相,否则有循环解释之嫌。梁涛先生通过“外”“杂”篇以及《黄老帛书》《论六家要旨》等书(文)篇考证认为该篇作者属于“黄老派”[10],而“黄老派”为何要暗尊孔子且表彰六经,显然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正因为“内圣外王”这一术语的内涵不能以某家某派来坐实,对文本多少有些“漠视”的解释者往往“断章取义”,中国学术史给了“内圣外王”这一术语过多地脱离了文本的解释,且与本意亦渐行渐远。如前文所言,此语在《天下》篇中处于关钥之位,而《天下》篇处于《庄子》三十三篇之末,因此历来的解释者,大多都紧紧围绕此四字大做文章,这些解释至少有三种典型范式。

一 “内圣外王”与庄学

很多注家认定,“内圣外王”一词是庄子的自我发皇,即承认这是庄子的自我定论,因此《庄子》内七篇之道就是“内圣外王”之道,如陆西星(1520—1606)云:“内篇七篇,庄子有题目之文也,其言性命道德、内圣外王备矣。”[11]同时,很多注家意识到,就《庄子》“内七篇”的标题看来,既有《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大宗师》等近似“内圣”的篇名,又有《人间世》《应帝王》等近似“外王”的篇名,且含有《德充符》这样兼“内圣”与“外王”的篇名。这样,这些学者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庄子》“内七篇”正好展开一个从“内圣”到“外王”的逻辑序列。将“形式”与“内容”统一起来,典型地将《庄子》内七篇解释为“内圣外王”之道的是憨山大师(1546—1623),憨山在《庄子内篇注·应帝王注》中云:“庄子之学,以内圣外王为体用”[12],其中,他认为《大宗师》是“内圣之学”之“全体”,“应帝王”即“外王之意”,[13]言“内圣”的前六篇与言“外王”的最后一篇是体用关系。应该说,这种看似“顾名思义”的解释亦非无稽之谈,《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的确重“内圣”的意涵(都重视精神境界的超越),而《应帝王》则多讲“明王之治”,庄子借老子之口将“明王之治”定义为:“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应帝王》)

只是,这种“内圣外王”式的谋篇布局究竟是庄子的精心设计还是偶然的两相凑泊,实则经不起严肃的学术检讨,根据余嘉锡先生研究,先秦之典籍多是单篇流布,然后门人或后学连缀成书。如果承认《天下》篇非庄子所著,如果承认《庄子》之书是后学编纂,那么庄子本人又如何可能按照“内圣外王”这一后学的命题来设计自己的书篇?

二 “内圣外王”与老学/黄老

由于“内圣外王”是“内圣”与“外王”的合一,这个名相在思想上便潜含着“无为(无)”与“有为(有)”的预设,“内圣”主“内”,费而隐;“外王”主“外”,显而明,这样,“内圣外王”就很容易地被解释为“无为(内圣)而无所不为(外王)”。这种以“无为而无所不为”来解释“内圣外王”的范式,主要有三种。

一种是政治哲学式样的,侧重“无为而治”。如老子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老子·五十七章》)这种“无为而治”强调的是“君民关系”,所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是一种强调清净自然、不多扰民的政治哲学,也就是前文所引《应帝王》中的“明王之治”。这种“明王之治”是“内圣”与“外王”并举,以君王的“无为”“好静”“无欲”来实现天下的清净与自化。郭象哲学所开显的庄子之“内圣外王”之道就在这方面大做文章,他认为,以所谓“内圣外王”之道来治天下,就是“治之由乎不治,为之出乎无为”。[14]

一种是人生哲学式的,重点强调个人“有为”之后的超越和放下。当然这种哲学并非老子所无,只是庄子将这个侧面更发明出来。事实上,庄子之学究竟是“有为”之后的放下,还是本身就要“无为”,不以天下为事,学界存在着分歧,两种解释都能自圆其说,但以“内圣外王”来解释庄子,更侧重的是前者。这种“内圣”与“外王”不是逻辑关系,而是重合关系,即不是“内圣”开出“外王”,而是“内圣”与“外王”的合一,成就天下事业的过程是“外王”,但这种“外王”始终伴随着一种“无己”“无功”“无名”的“内圣”。这种“内圣外王”之道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吾丧我”(《齐物论》)。因此,如果说前者是一种政治哲学,那么此种“内圣外王”更侧重开显一种人生哲学,这种解释为多数注家所服膺,本书所论及的郭象、船山、太炎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么理解庄子的“内圣外王”之道的,郭象将之诉诸性分自适,船山将之诉诸以天忘人,太炎则比之为佛学的“常乐我净”。

第三种是法家式的,重点强调“君无为而臣有为”。受到法家、黄老派影响的解释者以这种解释为主。这种“内圣外王”之道是一种“君人南面之术”,主要是处理“君臣关系”。古代学者并未明确指出“内圣外王”是“南面之术”,今人张舜徽(1911—1992)先生力主此说,张先生云:

考此四字,始见于《庄子·天下》篇,庄周之学,与孔、孟异趣,则其所谓“圣”若“王”,自非儒门之所谓“圣”所谓“王”也。周尝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史记》“列传”语)《天下》篇综论治方术者多家,而独不及仲尼,盖久矣土苴视之,其言不能强同也,固宜。后人不解斯理,必说“内圣”为圣贤之圣,“外王”为王霸之王,岂不过甚哉!……可知,神明者,固君人南面之术也。盖圣者,通也;道也。王者,大也明也。君人者,掩其聪明,深藏而不可测,此之谓“内圣”。……显其度数,尊高而不可逾,此之谓“外王”。[15]

《天下》篇引抑百家而不提孔子,东坡以为是尊圣人,张舜徽先生以为是贬圣人。张先生看来,《天下》篇的“内圣外王”之道就是“君人南面之术”,“内圣”是“道心”,《尚书·大禹谟》“道心惟微”,就是“用心于道”,是权术故不显(“惟微”);“外王”是“人心”,《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就是“用心于人”,即显示在外的法度仪文。张先生之说虽能自洽,但“君人南面之术”说到底是“方术”,而把蕴含着“天地之美”“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的“道术”解释为“君人南面之术”,实在有唐突古人之嫌;况且张先生所援引的庄子诋訾孔子的言论,他并没有辨别真伪,因此他认为庄子为黄老之术而反对圣贤,自是当然;他认为《天下》篇是庄子在“深慨后世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此固当然,然则本若将庄学视为一种“君人南面之术”,这让写下“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之文章的庄子,情何以堪!当然,这种“君静臣动”的解释范式也为郭象注所拥有,只是他彻底剥离了其中近似于申韩所言之“术”的成分,而给予了一种“天理自然”的形上解释。

总之,以老解庄者从不同侧面展现“内圣外王”之道所可能蕴含的多重意涵,有的解释为见素抱朴、顺民自然的清净之治;有的解释为身居庙堂、心存山林的入世而忘世的超越之道;有的解释为君静臣动、韬光养晦、深文周纳的君人南面之术。但这三种解释范式毕竟都是广义的道家意义上的解释,庄学史上,实则还有更多的学者给予一种儒家“修齐治平”意义上的解释范式。

三 “内圣外王”与儒学

笔者考察发现,在战国中后期出现的“内圣外王”一词直到宋明之后才逐渐转变成儒学术语,至少经历了一千八百余年的学术史历程。西晋注家郭象在《庄子序》中明确提出庄学是“内圣外王”之道,据笔者检索,这是传世文献中自《庄子·天下》之后第二次用到这个术语,但细揆郭象之意,并不是后世儒学意义上的“内圣外王”。郭象《庄子注·天下注》并没有给“内圣外王”这一术语作注,成玄英(608—669)疏云:“玄圣素王,内也。飞龙九五,外也。”[16]成疏当本之于《庄子·天道》:“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飞龙九五”当指帝王天子,玄圣素王指的是有德无位的得道高士,成玄英之解似乎并不合此术语的本意。

有宋之前的学者谨慎地将“内圣外王”限定于对庄老道家的诠释,此词尚不是一个正统儒学之术语,两晋南朝隋唐数百年间鲜有学者运用此语。北宋以来,出入于二氏的理学大师开始以“得意忘言”的方式借此语来表示内圣工夫与外王实践之间的关系。据笔者检索,两宋较早使用这一术语的理学家为程明道(1032—1085),乃是他对邵康节(1011—1077)的评骘。据《宋史·邵雍传》:

雍高明英迈,迥出千古,而坦夷浑厚,不见圭角,是以清而不激,和而不流,人与交久,益尊信之。河南程颢初侍其父识雍,论议终日,退而叹曰:“尧夫,内圣外王之学也。”[17](《宋史·邵雍传》)

按,《宋史》这段记载,大有借明道之言表彰康节之意,然则明道以“内圣外王”四字对康节进行评骘,似并非全部肯定。《宋史》这段记载当源于康节之子邵温伯所著《邵氏闻见录》:“一日,二程先生侍太中公访康节天津之庐,康节携酒饮月陂上,欢甚,语其平生学术出处之大。明日,怅然谓门生周纯明曰:‘昨从尧夫先生游,所其议论,振古之豪杰也,惜其老矣,无所用于世。’纯明曰:‘所言如何?’明道曰:‘内圣外王之道也。’”[18]时人论康节“先生不是闭关人,高趣逍遥混世尘”[19](《和邵尧夫打乖吟》)。钱穆(1895—1990)先生也指出邵康节之学与庄周最近,“是儒门中的庄周”[20]。结合邵康节的学术内容和人生风格,明道与康节交游后有“怅然”之感,再细案此中明道论康节之语“无所用于世”,大有惠子论庄子“子言无用”之意,可见明道对康节“内圣外王之学”颇有微词。换言之,当时“内圣外王”这个术语在正统儒家看来略带贬义,而与《大学》式的“修齐治平”之意尚无关系。宋儒对二氏防之甚严,始终却保持着儒学精神的警醒和自觉,他们对出于《庄子·天下》篇的“内圣外王”一词使用非常谨慎。明道以此语形容康节,虽对其学问人生是一种肯定的语气,但个中却不无微词,或许在他看来,虽然康节之学堂庑甚大,但尚不是醇儒,后儒王船山有“程子鄙康节之术而不屑学”[21]之说,二程不满康节者正是他的“内圣外王”之道。

南宋时期,与朱子学派对立的永嘉学派叶水心在给陈傅良(1137—1203)所著“墓志铭”中有“内圣外王,本末纤洪;春秋四子,孔子所严”[22]之语,叶水心将陈氏比喻为春秋时代之臧文仲、子产、晏婴、叔向等人,此处“内圣外王”一语偏义于“外王”,尚不是《大学》“修齐治平”意义上的“内圣外王”,臧文仲、子产、晏子等毕竟还属于法家谱系之人。可见,叶水心笔下“内圣外王”也不是对正统儒者与儒学之描状。直到南宋后期才有学者明确提出“内圣外王”是儒家的“修齐治平”之思想。朱子门人陈北溪(名淳,字安卿,1159—1223),他在《严陵讲义·读书次第》中将“四书”思想核心归之于“内圣外王”。[23]陈北溪为朱子亲炙弟子中弘扬朱子学最力之学者,据《宋史》本传,他曾被延在严陵讲学,其论述被及门弟子编为《严陵讲义》,而“内圣外王”就出现在该讲义中。[24]这里,“内圣外王”显然是用以概括“四书”以至于“五经”之学术大旨。无论就当世还是后世来说,此书都影响很大,可见,北溪之于“内圣外王”纳入儒学解释系统中,厥有其功。如南宋著名学者江西新余黎立武(1246—1313)云:

曾子论弘毅之士,任重道远而归之仁。然则身斯道之传,岂不以仁为己任。是书也,外王之道也。一言以蔽之曰仁。盖一贯忠恕之全体,尽己尽物之全能,内圣外王之道也。[25]

又如元儒虞邵庵(名集,1272—1348)云:

自孔子孟子没,豪杰各以其资夺,而内圣外王之学千数百年无能道之者。[26](虞集《张氏新茔记》)

此后,“内圣外王”之道作为儒学精义,虽有学者间或论及,但毕竟流行不甚广。直到明清之际之觉浪道盛、王船山才将此语用来形容儒家尧舜文武周孔之道。[27]与学界以此词来形容儒家道统精神之同时,一些靠近帝王的士子文臣间或用来歌功颂德,加之清朝统治者康熙、乾隆等帝王以“圣王”自诩,“内圣外王”成为他们统治合法性的理论根据。[28]但帝王之自况毕竟对正统儒家之“学统”——“道统”影响不大。因此,正统儒者对此词之接受当推功于陈北溪、王船山等。总之,此语经过漫长的酝酿和诠释,直到当代新儒家如熊十力、冯友兰、马一浮等才在最广泛的意义上对其接受之。可见,以“内圣外王”之道来表述儒学意旨,是相当晚出之事。

职是之故,以“内圣外王”为契入点来解释庄子而给予庄学一种儒家的解释,要推晚于南宋。如林希逸在《庄子鬳斋口义》注《天下》篇时认为庄子“未尝不知圣门为正也”[29],鬳斋在肯定了庄学本意是深知“圣门之正”之后,进而认为《天下》篇所云的“贤圣不明”之意是“上无文武周公,下无孔颜之徒也”。[30]因此,他进而将“天地之美”“神明之容”与“内圣外王”放在一起解释:“美,道之在内者,体也。容,道之在外者,用也。……内圣,体也;外王,用也。内外之道至此不明。”[31]显然,他将“内圣外王”解释为文武周孔式的“全体大用”之道,这样,鬳斋虽认为庄子之学出于老子,但毕竟去圣未远,大有平章孔老之意。

近人康南海先生也指出《庄子·天下》篇暗尊孔子:“(《天下》篇)论孔子者云配神明,醇天地,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又开篇称为‘神圣明王’,自古尊孔子、论孔子,未有若庄生者。”[32]这里,南海先生认为庄子为古今尊孔第一人,类似言论还见于其《孔子改制考·序》[33]、《孔子改制考》卷10《六经皆孔子改制所作考》[34]等文章中。南海对庄子评价极高,谓“自古尊孔子、论孔子,未有若庄生者”云云,庄子地位在孟子之上,他看来庄子是“内圣外王”之道的持护者,可谓孔教第一护法。

今人钟钟山先生也给予了“内圣外王”一语足够的重视,他认定《庄子》其余三十二篇为“荒唐之言”,唯有《天下》篇为“庄子之真”。他对《天下》篇第一段下注云:“由此可知庄子之学,实为内圣外王之学。其所以著书,即为发明此内圣外王之道也。”[35]钟先生认为,庄子之学的核心就是“内圣外王”之道,庄学的根柢在于六经,而六经又是“内圣外王之道之所寄”,[36]根植于“六经”的庄子以“内圣外王”为核心,自不待言,因此他和林希逸一样,把《天下》篇所言的“贤圣”解释为孔子与七十子之徒,这样,“百家往而不返”就成百家不明以六经为代表的圣人之道,而庄子正是要拨乱反正,恢宏大道。这样,钟先生认为《天下》篇引抑诸子的标准正是看他们是否背离此“内圣外王”之道。[37]不难发现,钟先生是以宋明以下的“内圣外王”意解释《天下》篇进而解释《庄子》,又以宋明以下的“内圣外王”意解释“六经”,这样,庄子的“内圣外王”之学源于“六经”,而“六经”又为孔子所编订,这样,“周之内圣外王之学乃宗于孔氏而为颜渊之传”,[38]便成不刊之论。当热,其中不无循环论证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