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广角观:当代西方文论精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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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德里达之前的解构两例

德里达之前,已经有人对标志着本体论两个假设的“逻各斯”做过解构。仅举尼采和海德格尔为例。

尼采是解构的先驱,他一直对西方的“真理”传统刨根问底,以此重新思考西方乃至人类思想史的走向。在《超越道德意义上的真理和谎言》里,尼采剖析了本体论的第一个假设。他开宗明义,坦言以人类为中心的知识论十分有限,问这个“知识”传统有什么好骄傲的。尼采进而聚焦在“字等于事物本身”这个经典思想的神话上。他认为,我们用的每个词从起源上就是喻说(metaphor),语言使用时更是喻说不断地变化。既然词字是比喻,比喻就不等于事物本身,这就从根本上质疑了“真理”传统。

最初,某些经验刺激人的神经,人发出某种声音,这是“第一个喻说”;以后,声音加上文字形体成为某词某字,即为“第二个喻说”。使用语言过程中,人又造出第三个、第四个喻说,等等。人类根据自己的愿望用喻说来描绘自然现象,形成“知识”。还根据某些人群的欲望和利益,造出价值概念来规范社会关系;人类社会像使用货币那样使用这些知识和价值概念,用久了用旧了的货币,成为惯例、传统,就成了“真理”。尼采说:“编造出对事物有普遍价值和有约束力的规定”即为“真理”(Nietzsche,“On Truth and Lies”,1986:453)。“真理”是根据利益和欲望的需要虚构的;在超越道德的意义上说,“真理”(truths)的起源是谎言(lies),亦即虚构。人们效忠某个“真理”时,通常没有意识到这是向某种“谎言”效忠。尼采说:“何为真理?真理是一支由隐喻、暗喻和拟人类化的喻说组成的机动部队。”(455)

尼采对本体论第二个假设的批评,见于他的许多作品。他时常回到“真理”传统产生的源头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那里去诘问。尼采立场鲜明地认为:以酒神祭奠为基石、以悲剧精神为标志的古希腊是一种以广义艺术观肯定大生命的文明,活力充沛;而以辩证法为标志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哲学”传统(后来和基督教道德传统联姻成为西方主流传统),悖逆了这种精神。尼采说:“我意识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是衰败的表征,是希腊解体的媒介,是伪希腊人,反希腊的人。”(Nietzsche,Twilight of the Idols,1968:29)“衰败”(decay)指古希腊精神被丧失和遗忘;这种丧失和遗忘是现代文明种种问题的源头之一。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哲学出现,意味着古希腊的高尚风范被他们的辩证法侵蚀破坏。尼采说,苏格拉底之前的希腊文化是不屑于把“理性”挂在嘴上的,认为这样是庸俗(见Twilight第5节)。辩证法听起来有道理,但是“辩证者阉割了对手智商的生命力”(“The dialectician devitalizes his opponent’sintellect.”)(Twilight:32)。

悲剧之死,为苏格拉底倾向所致。苏格拉底用辩证推理回避生存的悲观主义而获取乐观。这种“快乐”(cheerfulness)不是由酒神生命涌出的“快乐”,因而是没有生命底蕴的“快乐”。苏格拉底惧怕酒神精神,经不起悲观,他用逻辑制造的特殊“乐观”谋杀了悲剧。尼采说:“乐观的辩证法以逻辑三段法施虐,将音乐从悲剧中驱除。”(Nietzsche,The Birth of Tragedy,1967:92)辩证的二分法脱离了美学思维的知识观、真理观、主体观、世界观。即便是在现代的东方,人们也常认为,实质和现象、唯物和唯心(心与物)、主观和客观、主体和客体等二元对立是“自然而然”。也“自然而然”认为“知识”要比“解释”可信,似乎冠以理性、科学、真理之名就可以让人放心。

尼采说: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危害,在于他们造出“永恒的‘日光’——理性的日光”(Twilight:33)。这“日光”有何错?答:它专横,专横到不承认有影子的存在。尼采这样反讽:“你不得不付出一切代价来保持谨慎、清楚、光明:任何向本能和无意识的让步都成了堕落……”(Twilight:33)不妨思考:是不是有不承认“影子”的“日光”?“日光”所到之处,是不是令人压抑的寂静?“理性”是不是可以成为暴虐和专制的形式?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幽灵是不是还在全世界徘徊?

《悲剧的诞生》中令人啧啧称奇之处,是尼采在指出苏格拉底倾向的问题之后,并不否定理性的用途,因此也不抹去“苏格拉底”作为理性的象征,只是对这个符号做修辞改造,将代表“理性唯一”的苏格拉底,改为“实践音乐的苏格拉底”(music-practicing Socrates),并且以这个新符号代表他所期待的历史性转折。“实践音乐的苏格拉底”意味着美学思维和逻辑思维应该再次统一,不失为解构最好的实例。

尼采主张美学和理性合二而一,与海德格尔主张诗意的寓居有些相似。不过和尼采相比,海德格尔的文体少了一点文学味。

柏拉图传统通过辩证法来获取“真理”之途径(本体论的第二个假设),海德格尔视之为迷途。为什么是迷途?因为这条路恰恰背离了aletheia(希腊语:真理)。从词源上看,希腊语aletheia在苏格拉底之前的语义是unconcealment,“隐藏的被揭示”。海德格尔一直说:每个具体的“存在”(Dasein,being)都是“大存在”(Sein,Being)的显现,这才是aletheia的真意。换言之,“大存在”是不断变化的宇宙之道,不可道之道,显现在每一个具体的事物之中,这和中国的老子和禅宗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哲学的目的和思维的任务》(“The End of Philosophy and the Task of Thinking”)一篇中,海德格尔建议:德语Lichtung最接近aletheia在希腊词源的语义。Lichtung包括前缀licht和后缀-tungLicht包含开阔自由和光亮的意思,后缀来自德语古字Waldung(森林)和Feldung(原野)。Lichtung的意思是:除去浓密的枝叶,森林里出现一片开阔地,光线才可以进来,这就是aletheia。有趣的是,海德格尔这样重新认识“真理”也很像中国禅宗里的“开悟”,先有“开”才有“悟”;“开悟”也好,Lichtung也好,都反对二元对立是获取“真理”途径的看法。佛教主张不二法门,也是反对二元对立的。所以,Lichtung和“开悟”也有奇妙的吻合。对Lichtungaletheia并列解读,海德格尔也在试图纠正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真理”传统。海德格尔说:“一切或明或暗地追寻‘事物本身’的哲学思考[偏偏]对开悟(opening)一无所知。”(Heidegger,1969:66)海德格尔这样“游戏”:柏拉图的传统,那是the letheof aletheia(对真理的遗忘)。

海德格尔显然在认真“玩”哲学:他把细心选定的喻说渗透在类似于语文学的方法里,从一个关键词的源头和演变来思辨柏拉图“真理”传统。细读德里达,不难看出他在方法上也得益于海德格尔。Lichtung是在德里达之前解构的另一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