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通药理贾家三爷煎药,淆雌雄史大姑娘爬墙
赵姨娘大咧咧一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娘正打算做好衣服晌午出去,好好臊臊这帮狗眼看人低的死婆子小厮们。”
她说着便想站起来,兴致正浓。
“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贾环一句话将她按了回去。
“怎么了?”赵姨娘眨眨眼,一脸困惑。
贾环缓缓道:“娘,‘宁国府红人’这等话,万万不可再说。以后出去用银子也不要太张扬,别人若问起钱从哪来,只说是老爷赏的,明白吗?”
赵姨娘听得一愣,旋即皱眉:“哎哟,这不是担着官盐当私盐卖吗?咱娘们儿的银子明明是正大光明挣的,怎么还藏着掖着了?”
一旁的小吉祥儿也鼓着腮帮子不解附和:“就是嘛,哥儿。”
贾环瞪她一眼,“你懂什么?咱们娘儿几个在府里有什么地位?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们以为宁国府那些主子是好相与的?若让人知道我们得了他们银子,还不晓得谁心里发酸,从里头给我们下绊子,我们还能有个好果子吃?”
赵姨娘本就胆小,被他说得心头一颤,手中的布料“簌”地一声滑落在地。
小吉祥儿张着嘴巴,满脸吃惊:“啊?这么吓人的吗?”
“吓人?”贾环冷哼一声,忽然指着她吓唬道:“那帮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就你这身板儿,要真撞上个狠的,被人蒙麻袋扔井里去,连浪都翻不上来一个!”
小吉祥儿愣了几秒,忽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边哭边扑进彩云怀里,“彩云姐,我错了,我不想被人扔井里!”
彩云差点笑出声,忍着抖着肩膀冲贾环比了个大拇指。
贾环瞥她一眼,没搭理,只摆摆手道:“都记好了,嘴巴要紧、手脚要紧。你们越低调,日子越能安稳。”
屋内又嘀咕了几句,赵姨娘频频点头,小吉祥儿也止了哭,擦着眼泪保证“再不说了”。
这时,贾环才注意到彩云怀里还抱着个小匣子,他皱眉问:“那是什么?”
彩云一愣,小声答道:“是……是早晨我从太太院里拿出来的点心,就几块玫瑰蜜糕,还有……还有一点桂花松子糖。”
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媳妇。
贾环看着她,神情微沉,半晌才道:“以后别再拿了,点心虽小,事儿闹大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彩云点点头,低声应道:“是,哥儿,我知道错了。”
她说着,手轻轻搂了搂怀中的匣子,眼圈有些发红。
贾环见状,轻叹口气,语气也柔和了几分:“你以后若是想吃,我叫小厮去买,别再到那些人眼皮子底下动手,得不偿失。”
彩云鼻子一酸,低声应了个“嗯”,眼底却是一片柔光闪动。
四人又说了片刻,贾环见他们都已听进去,也便不再多言。
草草吃了点早饭,彩云因挂着王夫人那边的事儿便早早回去,赵姨娘则催促贾环把药熬了。
贾环在心中默默温习了一下药理,转身进了赵姨娘屋内。屋里温暖如春,炉火正旺,贾环取来药锅,将它架在炉上,火苗跳跃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取了从秦可卿那里得来的百年雪蛤,这种药材颇为珍贵,若非急需,谁也不愿轻易动用。但赵国基如今身体每况愈下,病已渐重,这雪蛤是唯一能够一试的药材。
贾环又取出其他几味药材——川贝母、白芍、杏仁、甘草、槐花等,细细地一一放入药锅中。他一边掌控火候,一边默念药方,沉稳而专注。
药锅里慢慢冒出浓烈的药香,蒸汽袅袅上升,混合着百年雪蛤的香气,整个屋子顿时弥漫着浓烈的药气。
熬药的过程极为考验耐性,贾环神情凝重,眼神专注在锅中,每时每刻都不敢放松。他知道,若是药方稍有差池,病人的性命便悬于一线。而赵国基那虚浮不稳的脉象,早已经不起一丝一毫折腾。
将药熬到一定火候后,贾环慢慢将药汤倒入干净罐子里,仔细观察,确保每一滴药液都完美无瑕。他略微放松了些,随即朝小吉祥儿招手:“小吉祥儿,去舅舅家时小心点,慢点跑,别撒了。”
小吉祥儿连忙应是,连声点头,“知道了,哥儿!”
赵姨娘见贾环一副准备妥当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担心:“环儿,这药是否真能见效?你舅舅的病,我怕……”
贾环沉默片刻,神色坚定:“娘,你且放心。这方子是古方,有奇效,定能缓解他的病情。”
赵姨娘见他如此说,虽然还是有些不安,但心头已放下大半。她不放心小吉祥儿一个人去,便索性主仆一同出门,叫了个车前往赵国基家。
贾环送她们出去,回屋收拾了药锅和药渣,正准备趁外面无人倒掉,谁知刚到院子里,忽然感觉周围有些异样的气息。
他猛地回头,眼睛一凝——
只见矮墙上不知何时蹲着一人。
这人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穿一件大红色褂子,头戴大红猩猩昭君套,围着大韶鼠风领穿裘裙,又穿短靴,看穿着完全是个小子,只是面容却甚是俊美妩媚,眉眼柔弱,唇若樱桃,一双手袖着,秋水般的眸子一眨一眨,带着一丝干净的狡黠。
贾环怔了怔。
他也算见过些世面的,什么装腔作势的官老爷,什么疯疯癫癫的道士僧人,什么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他都见过,可眼前这人……还真叫他有些摸不准门道。
主要是摸不准性别。
若说是姑娘吧,这打扮着实是不太像;可若说是小子……这皮相又忒过干净秀气了些。
贾环看得有些发愣。
那人见他盯着自己看,忽而轻笑一声,声音极轻极润,像冰水泡过的秋梨,又甜又清,带着一点少女的脆响:“哎呀,真没看出来,三哥哥你还通药理呐?”
贾环没搭腔,只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目光凝住她,认真打量这不速之客。
那人毫不介意他的防备,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眉梢带着些调皮:“你就是三哥哥贾环吧?我听人说你是个脏兮兮臭烘烘的丑八怪,怎么我瞧着,还挺好看的嘛。”
贾环眉梢微挑,眼神微微一沉:“谁说的?”
那人“嘻”的一笑,没正面回答,只一手按在矮墙上,作势想从墙头跳下来。怎料脚下一滑,左脚踩到右脚,整个人扑通一声摔了下来。
贾环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扶。
他虽对这人警惕,但瞧着这穿戴,也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后生,又对自己这个称呼,万一是哪家的主子爷,一头摔死在自个儿院里,自己可担不起这个罪。
贾环本以为对方摔疼了起码得哼两声,谁知那人连“哎呦”一声都未发,反倒一骨碌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渣,满不在乎笑道:“我不喜欢背后说人坏话,我就不同你讲是谁说的了。”
说着,她走上前,凑到贾环跟前使劲闻了闻,语气夸张道:“不臭嘛,还挺香的,这药味儿我喜欢。”
贾环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近距离下,贾环意识到自己比此人高出一个头,低头一瞥,衣领之中微微起伏的线条、那细白的锁骨,还有那若隐若现的……他心中顿时有了几分确定:这人,大概是个女的。
他还在出神时,忽听院外传来一阵少女的嬉笑声,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大姑娘躲哪儿去了?”
“嘻嘻嘻,快找快找,肯定就在附近——”
紧接着,又夹杂着一个气喘吁吁的男声:“云妹妹跑得好快……怎么跑到这脏地方来了?”
“二爷您慢点儿呀,大姑娘刚来咱府,不认路,乱跑也不稀奇。”
院中少女一听,顿时咂咂嘴:“坏了,二哥哥他们追来了,我得走了。”
说罢,她转身就想重新翻上那堵墙头。
可刚才跳下来容易,这会儿想翻上去,却难了。
她试了两次,怎么也够不着上缘,急得直转圈。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忽然冲贾环招手,甜甜笑道:“三哥哥,快来托我一把。”
贾环一怔,但还是默默走过去,单手揽住她的腰,轻轻往上一托。
少女柔弱无骨,很轻。
那少女手脚并用地扒着墙头一跃而上,蹲在墙顶上回头冲他笑:“三哥哥,你好大的力气。”
她正要转身离开,忽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块糖递过去:“对了,我叫史湘云。这块糖送给你,我在老太太屋里拿的,特甜。”
贾环怔怔接过那块糖,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头她已“嘿嘿”一笑,双脚一蹬跳了下去,外面随即响起一片喧笑:
“抓到了抓到了,抓到大姑娘了!”
贾环站在原地,看着墙头那处轻轻晃动的积雪,忽觉心头空荡荡的,像是那笑声里藏了些什么,被风吹远了。
他低头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
桂花味,甜得发腻。
但他却咬得很慢,一点点地,像是怕融化得太快。
——嗯,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