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
陈庆元
期待多年,刘荣平教授的力作《福建词史》终于出版了!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福建协和大学设有福建文化研究所,出版协和大学文化研究丛书,影响至今。1992年,王跃华教授有意恢复老协大的传统,复办福建文化研究所,计划出版一套“福建思想文化史丛书”,邀请我参与,并指派我撰著《福建文学史》,其时我刚评上教授,不好意思推托,经过再三琢磨,将书名定为《福建文学发展史》。当时年岁尚富,一气呵成,1996年完成书稿并顺利出版。90年代,我还有许多六朝的课题没有完成,不能不一心两用。2005年前后,不知不觉把兴趣爱好的重点转移到地方文献的整理和研究上来,合作研究的博士后、指导的进修教师、招收的博士生硕士生研究课题大多也转到这个方向。
荣平硕士、博士阶段,先后师从吾友王兆鹏教授、邓乔彬教授治词学,对中国词史、词学文献、词学理论,已经有丰厚的积累,对中国词学的研究现状了如指掌,学成之后到厦门大学中文系任教。2003年,荣平进站做博士后,与我一见如故,遂引为同道。其时,我编纂的《魏秀仁杂著钞本》和谢章铤《赌棋山庄稿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出版不久,因此和荣平商定博士后研究方向为闽词,以谢章铤及聚红词榭作为切入点。
如果从2003年算起,荣平治闽词至今整整二十年了。一部《福建词史》,从文献的搜集阅读到文献的整理,再到词史的撰写、定稿,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博士后阶段,学校为他安排房间,荣平往返于厦门与福州,回厦门给学生上课,来福州则蹲在图书馆看书抄书。当年鲁迅编《古小说钩沉》,废寝忘食,锐意穷搜,我做古籍整理深有体会,在图书馆看书,分秒必争,少喝水,如果中午不闭馆,连午餐也免了。荣平也如此,博士后出站,学校收走房子,他就在福建省图书馆附近租了一个小房间,继续他博士后之后的工作,持续往返福州、厦门,有课上课,没课看书抄书。荣平蹲图书馆,从厦门、福州扩大到京沪和其他省市或高校图书馆,甚至盯上私人的藏书。搜罗的图书从刻本到稿本、抄本,到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的油印本。词人有词集者考其版本,凡有词集传世者,不经眼、不搜集到手(复印、手抄),不甘罢休。他像山野中的猎人,目标一经瞄准,“猎物”很少能够逃脱他的手心;他又像江海中的渔夫,一旦撒网,必求收获。囊槖渐满,于是有《全闽词》的问世。
《全闽词》五大册,200万字,广陵书社2016年版。这部巨著是日后撰就《福建词史》的最基础的工作。《全闽词》首要在于求其全,任何全集很难做到搜罗靡有孑遗,《全闽词》问世至今,除了荣平自己发现的少之又少的失收作品之外,他人似无所补遗。《全闽词》的最大特点还不在于它的“全”,而在于它收词的可靠。宋金元明至清乾隆之前,有《全宋词》《全金元词》《全明词》《全清词》(顺康卷、乾雍卷)及相应补编可以傍依,然而荣平不满足于此,或重新选择版本,或校正文字之误,同时还作了补遗,在某种意义上说,《全闽词》录入的作品,或许比上述各种“全词”收入的闽词更加可靠。《福建词史》引用的每一首闽词,几乎都来自《全闽词》(少量溢出收词时间下限者除外),来自荣平个人经眼的第一手材料,来自荣平的亲自校订。
《福建词史》撰著的另一项基础是做《赌棋山庄词话校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3)的工作。一部词话的校注,对一个地域词史的撰著有如此重要吗?我们的回答是:《赌棋山庄词话》对《福建词史》来说确实十分重要,无可怀疑。首先,《赌棋山庄词话》提出许多前人未曾提出的词学理论和词学观念,论述了历代重要的词家和词作。其次,词话252条,关涉闽词人和闽词的多达67条,占全书的四分之一,用心良苦。说《赌棋山庄词话》是一部重在总结清同治之前闽词的词话,也不为过。荣平以为抓住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就是抓住《福建词史》的要害。校注《赌棋山庄词话》的意义有两个方面:从读者这个层面说,校注本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可靠的读本,兼有普及和提高的作用,这也是校注本出版的意义。另一方面,对校注者本人而言,校注是一项烦琐细致的工作,校注者要对诸多词家及相关人物的里籍、仕历、生平事迹、著作及作品作注,要对诸多的历史事件作注,就必须查考、阅读数倍甚至于数十百倍注文的文献资料。作注的过程,也是校注者认知和积累的过程。对荣平而言,校注《赌棋山庄词话》,其实就是撰著《福建词史》的另一项重要的准备工作。《赌棋山庄词话校注》油墨未干,即获荣平的赠书,大喜过望,比我自己出书还高兴。其时,我正准备跨海东渡台湾,遂购书五本带去赠送给对岸的图书馆和词学朋友,借此表达自己的欣喜之情。荣平整理的闽词人古籍或相关文献补遗有:《黄鹤龄集》(2014)、徐一鹗《宛羽堂诗钞》(2017)、《〈何振岱集〉补遗》(2021)、《刘家谋诗歌补遗201首》(2023)等。总之,荣平撰著《福建词史》前期文献积累和梳理工作做得十分扎实。
《福建词史》是2021年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按申报要求,书稿必须完成80%以上。此书是以基本完稿状态申报,结项后又多次补充修改。《全闽词》出版之后,荣平一刻也没休息,立即动手《福建词史》的撰著。焚膏继晷,两年多后,全书完成。
《福建词史》绪论之外,按历史顺序编排,分宋、金元明、清、民国四编,共计十六章,脉络清晰。民国部分,因部分词人跨越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两个时代,论述不能不下延到1949年之后。这样处理,无疑是合理的。福建作为相对稳定的一个区域,下辖各府变动也不是太大。荣平分析各府词家人数,宋代建州、福州最多,明代以降,福州一直独占鳌头。福建的开发,大体沿着闽江上下游的走向,建州设立在南朝陈,是福建最早设立的州,其辉煌一直延续到宋,宋代建州的词人柳永是当时最有影响者之一。明清福州是闽省省会、文化中心,词家词作超迈建州。闽南的发展,泉州早于漳州,历代词人人数泉超过漳,大体符合两府府情。历史上台湾岛的区划一直属于福建,这一历史状况一直持续到光绪十一年(1885)台湾建省。台湾建省之前,清康熙间设台湾府,道光间设台湾道。既然是福建的辖区,台湾府是与福、兴、泉、漳等并列的一个府,台湾道是与兴泉永道、汀漳龙道等并列的一个道,台湾府道的词学、词家也就没有特别突出的必要,自然而然纳入各章各节的叙述。既不埋没,也不必刻意突出,如此作史,更显严谨。
地域词史的撰著,和其他史学著作一样,“史识”是非常重要的。荣平《福建词史》对福建词史的发展脉络把握准确。宋代闽人推崇理学,对诗的发展有直接的影响,闽诗讲气节,然亦谈道学和性命之学,谢肇淛认为道学为诗歌创作之一厄;闽词也讲气节,但无道学和谈性命之习。这一点,在南宋词人身上特别明显。荣平认为,福建明代闽词虽然不振,但是明代闽词以性情见长,不无可采,从洪永之世到万历、崇祯朝大抵如是。清代道咸之后,闽词呈现中兴之态,词人数、词集数、词作数激增,出现诸如谢章铤重要词话《赌棋山庄词话》,词谱则有叶申芗《天籁轩词谱》,韵谱有叶申芗《天籁轩词韵》,词选有叶申芗《闽词钞》《天籁轩词选》等。鸦片战争爆发之后,清朝进入多事之秋,以聚红词榭为代表的爱国词人群应运而生。闽词力主苏辛,词风豪迈,刘家谋《斫剑词》以“斫剑”名集,可窥一斑。民国只有38年,闽词人数、词集数和词作数相当可观,荣平以为民国词不及有清一代,但是民国词亦有其特色。何振岱为谢章铤入室弟子,晚年开寿香社,从其学词者甚众,何门词可视为清代闽词之结响;何振岱还招收若干女弟子,最出名者称“十才女”,“十才女”中有几位还生活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女词人的作品为闽词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1920年,林尔嘉(1875~1951)菽庄吟社的分支碧山词社成立,参与者还有台籍词人施士洁等。1940年吟社刻《菽庄丛刻八种》,碧山词社遂为民国闽词社最后的辉煌。
《福建词史》以时代为序述论闽词,以朝代为编,一编之下,按时期分为若干章;章下列节,述论词人。荣平很注意词人生平事迹的考证、考察,知人论世,毫不含糊。全书述论的词人不下百家。荣平善于捕捉同一时代不同词人的特色,例如论明清易代之际词人,于余怀拈出其漂泊歌吟,于陈轼指出遗民情结,于林云铭揭示百炼弥刚,于杨在浦强调其纪游。清咸同朝聚红词榭以学苏辛为宗旨,刘家谋、谢章铤之外,可考者十六人,荣平结合他们的词作,分辨各自面目。李应庚虽为祭酒之一,流传下来的作品不多,词如其诗,纯以气行。徐一鹗亦祭酒之一,其词则以性情胜。梁鸣谦词,虽兴味略显不足,然关涉时政,有感而发。宋谦词风格多样,而主导风格则为刻挚有力。刘三才一生孤苦,词乃真情之至,读之有味。林天龄曾渡海任海东书院教席,作品反映苦难现实,词中有史。马凌霄词短调清新明快,本色当行,长调梗概多气。梁履将至性神悟,即便是词社赋题,其词亦意兴飞动……荣平深谙诸家词,分析深细入微,将五彩缤纷的闽词呈现给读者。
如何判定一个作家是不是某地域的作家,目前比较一致的处理方法是依据他的籍贯。比较难处理的是长期生活或宦游于该地域、且有较大影响的那些词人,要不要入史?荣平采取审慎又不失灵活的办法,基本上是从严处理。第三章南宋初中期的闽词,为辛弃疾专立一节,这是全书唯一为客籍词人单独立节之例。《全闽词》不收辛词,因为辛是山东人,不在收词范围。《福建词史》论辛词,一是辛词有较多描绘闽地风光的作品;二是辛弃疾帅闽,和当地词人倡酬,当时及此后词人学辛,福建遂成辛派词人重镇;三是清咸同聚红词榭爱国词人标榜苏辛,实际是以辛以主,学辛之风延绵至光宣两朝。辛弃疾对闽词影响之大,为其立专节,似不为过。道光间林则徐《云左山房诗余》存词12首,最有价值的是与邓廷桢酬唱的数首。邓江宁(今江苏南京)人,曾任两广总督,亦抗英禁烟英雄。林邓酬唱,论林词不能不引邓词,故邓与林并列为一节。聚红词榭社友十余人,有两位客籍人士,其中一位是高思齐,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早在同治初年,谢章铤客漳平时结识高氏,两人酝酿结词社之事,高氏甚至自称“聚红生”,论聚红词榭,高思齐不能缺席。
《福建词史》全书十六章,谢章铤(1820~1903)是唯一以单独一章的篇幅立章的词人。首先,谢章铤是近代重要的爱国词家,有《酒边词》,词学苏辛,本身就是一位优秀的词人。其次,谢章铤不仅词作得好,而且著有《赌棋山庄词话》,这是一部近代非常重要的词学著作。再次,谢章铤组织近代闽地最著名的爱国词社——聚红词榭,为该社之领袖。第四,谢章铤经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经历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侵犯北京等诸多重要历史事件,目睹了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和帝国主义列强签署的一部又一部不平等条约,阅历丰富。第五,谢章铤词学影响深远,他不仅和同辈词人有广泛交往,他的弟子何振岱卒于1952年,何振岱的学生中词人甚多,著名者有十数人,其中女弟子刘蘅一直活到1998年,更是横跨晚清、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时代。荣平对谢章铤给予很高的评价:谢章铤“在清词史上影响极大。如果清代闽词史上没有谢章铤,就如同宋代闽词史上没有柳永一样,那将是极大的缺憾”。第九章“叶氏一门五词人”一节的设立也有创建。三山叶氏词,叶申芗(1780~1842)为中间人物,主要活动年代在嘉庆、道光间,故把叶氏五词人放在嘉道间的一节一并论述,五人包括申芗父观国(1720~1792),观国孙庆熙(1821~1896)、滋森(1823~1883)及观国曾孙大庄(1844~1898)。从叶观国到叶大庄四代,时间跨越乾嘉至同光,前后接近二百年。诗世家常见,词世家难觅。一门五词人,分而述之,未免支离,未能见词世家的本色;合而论之,则见一门词学传承之有自。整部《福建词史》,“史”的脉络清晰分明,又不乏灵活处理。
这部地域分文体文学史著作还有两点值得称道。一是理论建树,二是专题研究。文学史著作,缕清史的线索并不太难,难的是在缕清线索的同时有理论建树。绪论部分,作者讨论了地域词史建构的理论与实际操作的问题,讨论中国东南地域词学与中原词学的关联、分合及地域词史特质的问题,都是地域词学史撰著的紧要问题。词学理论方面,本书发明甚多,例如谢章铤提出的“词量”说,例如本书清、民国两编屡屡讨论的闽音到底有利于填词还是阻碍填词的问题、闽音的唱词问题。以“词量”评词论词是谢章铤一大发明,荣平敏锐地注意到谢氏的这一提法。量,以质量言为轻重,以容积、体积言为大小,以数字言为多少,以时空言为广狭远近,以精神言则有怀量、气量、胆量、肚量。作者综合谢章铤的论述认为:“词量”作为一个词学批评的术语,说的是词人必须有大气量、大襟抱、大见识,要“敢拈大题目,出大意义”,敢制“鸿题”,能出“巨制”;“写时事,特别是重大时事”,笔力遒劲,感发人心。谢氏“词量说”的提出,是与鸦片战争之后国家内忧外患的局势分不开的。荣平还认为:“词量说”,足以和周济“寄托说”、陈廷焯“沉郁说”、况周颐“重拙大说”并称;无论是艺术层面还是倡导涉世层面,“词量说”其理论意义不低于周、陈、况三家。这一论述,可谓发前人所未发。南蛮舌,闽音是否适合填词?论闽词,撰著闽词史,也是绕不过去的一个问题。本书作者多方考察文献,综合谢章铤、黄宗彝、郭则沄、陈兼与之说,认为闽音不妨碍闽人填词,闽人不仅懂四声,对古音的把握甚至优于中原。
此书虽然以词人先后列编、章、节,述论各代各朝词人、词籍、词作、词论,细心的作者还可以发现,某些章节还具有专论的性质。某些章节的标题比较醒目,例如:“叶氏一门五词人”一节,专题讨论叶氏家族词;“聚红榭及社员的创作”一节,专题讨论一个词社的成立、参与者、发展、社集的刊刻,讨论诸社友的词籍,词社特色、影响等;“何振岱及何门弟子的词作”一章,专门述论何门之词,下设六节,先讨论何氏其人其词,再论其早期弟子之词,继而讨论开寿香社,最后分论后期何氏学生群之词。限于体例,有些专论,则潜在词人名下,如“林葆恒的词学成就与词的创作”一节,在讨论林葆恒《闽词征》的同时论及闽词总集的编选,颇具专题研究的性质。《福建词史》中的专题研究,将来可以继续深化,或写得更加开展,或作得更加细致,如《谢章铤及聚红词榭研究》《何振岱及何门弟子词研究》等,都可以成为一部专书的书目,如荣平没有时间顾及,可安排学生去做,把闽词研究进一步推向深广。这也是这部《福建词史》意义的另一个方面。
如果从担任教授算起,至今已经超过三十年,荣平是我极少见到的对学术近乎痴迷、极其勤奋的学者之一。他文献功底扎实,善于思考,在繁杂的文献中发现问题、分析问题,提出许多很有益的见解。在漫长的学术研究过程中,荣平很少考虑个人得失,却收获了满满的学术成果。荣平湖北人,在福建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福建是他的第二故乡,他热爱这片土地,热爱这里的历史文化和文学。《福建词史》很有可能成为地域分文体文学史的一部典范之作,以福建为例,也许不远的将来,将有诸如《福建诗史》《福建诗话史》《福建小说史》《福建骈文史》《福建戏曲文学史》《福建游记史》《福建尺牍史》《福建碑铭史》等书的问世。2016年,在《全闽词》发布会上,我说该书足以传世;今天,《福建词史》出版,我同样要说此书足以传世。祝贺刘荣平教授!
2023年12月16日
于福州烟山南麓华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