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天的怅惘
孙陵
一
东风又将苦闷的春天送到人间了!
这忧郁的,伤逝的春啊;一遇到春天,我的心就会苦闷地,痛楚地,忆起一段美丽的故事来。但是这值得追悔的眷恋的故事终于消逝了;连一点尾巴也不留地消逝了。
那美丽的,幸福的故事啊,想起来我就会心痛的。
二
这是五年前的一个春天;学校已经成为敌军的兵营了,我只得从宿舍迁出来,住到学校旁边,一个俄国老太太底家里。她是一个白系流浪人,没有丈夫,也没有子女。她只有一所房子,——是一所很小的砖房;除去她自己和我占用的以外,另外还租给了一个高丽姑娘一间房子,在咖啡店当下女的。
我不爱跳舞,并且讨厌舞女或者下女一类人;因此,那高丽姑娘和我虽然是只隔一堵墙壁的邻居,我们从来不谈一句话。因为许多高丽人这时正帮同敌人到处摧残中国人,我就越觉烦厌起这个邻居来。
“你告诉她搬家不好吗?”
一次,我和房东老太太这样说。但是,她并未能接受我的话,她问我说:
“为甚么呢?”
“她一个高丽人,当下女的……”
“嗬,先生。”老太太不自然地一笑,又很端详地看看我。“你们现在并不比高丽人强啊……你们全是……”
“你!……”
我说不出别的话来了。我只感到了无限地气愤和羞辱;我能说甚么呢!她的话像蛇一样咬伤了我的心,我找不出遮羞的语言来,只是沉默着。在我面前没有镜子,但是我知道我的脸色很难看。
我过度的气恼,倒使老太太和善起来。她慈祥地微笑着安慰我说:
“你为甚么要动气呀!先生。我们全是一样的人,我也是……我们这样生活着吧……彼此好好的……”
这以后,我们就更少谈话了。新的苦痛压住我;寂寞和空虚,雾一样笼罩了整个的心灵。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了解,我这人间的孤独者。
三
一次,我从学校的门房里找到一封信;一个朋友从关内寄来的,封皮上印着缄寄学校的名称。这朋友并不知道我的通信地址已经更换了,因为我们的学校被敌军占为兵营这还是最近的事情。而且我们的学校也并未取消,只在校舍门旁多挂了一块××步兵第几联队的牌子。
我刚想拿信往回走,事情就发生了;一个××士兵叫住我,我不懂××话,但从他的态度和动作上,我知道是要检查这封来信的。当时,我心跳了;若果这信上有不慎的谈话被他看到了,可当怎么办?——我想。但是我不能反抗,在这时候,我第一次身受敌军直接压迫侮辱,我觉到了不可制止的愤怒和羞耻,我还终于忍耐着将信给他拆看了。还好,并没如我想像的那样字句被他看出来,我想这总可以平安地回去了,但是并不,他不因为看过了我的来信而满足,他还要到我家里去检查。
检查的事情我早就想到的,我家里已经没有一本可读的书籍;就连一册极不重要的《社会科学词典》一类书也已送到别处,可是,仍然被他查出毛病来。
“这个……”这次他说出两个中国字,看样子,像是方才学会的。
从讲义中被他发现了一张小幅国耻地图。这是在学校时随便用铅笔画着玩的,可不想竟在这时候被他看到了。我开始抱怨起个人的粗心,同时我更被过度的羞耻所激动了。我一把从他手中将那地图拿过来,随即扯成了碎片,搓做一个纸团抛到一边去。
他竟咆哮了起来,狠狠地一拳击打在我的书桌上,随着发出一声巨大的回音。我这时站立的距离离他稍微远一些,若果在他身前,我想这一拳定当击到我的身上的。这时候房东老太太不在家,但隔壁的那个高丽姑娘过来了。
“甚么事?先生!”她现出了惊讶的神气问我说。
一看到她,我就更气了。我很烦燥地命令她说:
“去!你不要管!”
但是,她并不去,而且也不恼。她离开我又去和那××兵谈话,她说的是×语,我不懂说的些甚么,但我知道也是和这事情有关系的。她很和善地和那××兵谈了几句以后,那××兵像似不再和从先一样气恼了。他开始到墙角将那纸团拾起来,一块块地舒展开,仍然凑成一幅完整的地图给那高丽姑娘看。她看完后,忽然她笑了。她笑得很美丽地和那××兵说了几句话,又过来对我说:
“你怎么这样不谨慎?在这时候你还能稍微有一点大意吗?”
她如同一个良善的导师在训导一个学生一样安详地向我说道:
“你不要太任性了,我对他说……”她又看着那××兵淡淡地一笑。“你很年青,不懂事;也许他再不会有麻烦。”
她这样热情地帮助我,为我顾虑着一切,使我大大地感动了。原来高丽人并不全是可恨的——我想——我反而为了当初种种对她的轻藐而觉到了无限惭愧和懊恼。
果然,她又和那××兵谈了几句话,好像这事就完全了结了。她给他一支烟,又为他点了火;她还要为他去倒茶,那××兵并未接受就去了。
“谢谢天爷,他还是一个好人。”
那××兵去了以后,她坐下来说道。
“好人?”我问她说:“你说他是好人吗?”
“要不然,你可想到能发生甚么结果吗?”
当时我不曾回答她的话。我只对她说:
“我很感谢你!”
“客气甚么呢,大家全是一样的人!”她扬扬那弯曲的头发道。
同样是这么一句话,但是当她这次说“大家全是一样人”的时候,我不但已不像第一次房东老太太说这话时那样愤怒,反之,我觉到了非常的体贴,恰当,如同一颗安慰底石子般,一下就击打到我那苦痛的心坎上去了。——很准确的。
“你为什么要在咖啡店里当下女呢?”
突然,我兴奋了起来,这样没头没脑地问她。
“我?——”
她盯直地看我一眼,又像和自己商量着似的: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想要当下女。”
那声音低晦而暗涩。从那声音里我听出了一种深沉的悲痛。
“你没有父母吗?”我又问道。
“没有,全死了……”她底声音更低小了。看样子如同我底话句击痛了她记忆中的创伤,她的脸色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阴影,用那疲乏的和懒怠的一种低音向我说:“我只还有一个哥哥。”说完就又沉默了。
“那么你哥哥在甚么地方作事呢?”
我这时完全像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那样贪婪地问她这个那个;并且叫她告诉我。
“不要问我这些吧!”
她像不耐烦答我的话了,然而我又看出了并不是这么回事。
“你生气了吗?或者,你不喜欢谈起你的哥哥?”
她惨然地一笑,停一停,然后又说:
“自然,我是爱你[他]们的。”
说完,她就出去了。
四
这以后,渐渐地我们就更熟识了。我知道了她姓林,她告诉我说她的名字叫林瑛。无事时我们便尽情地谈论着一切问题,没有一些隔阂。只是她的哥哥是甚么一种人,或她的父母几时死去的,我们从未谈到这事情。
这时候,每天夜里我还学俄文,因此常常在林瑛从咖啡店回来的时候我还未睡眠。只要她从门外看出了我的屋里仍然有灯光,总是招呼一声“夜安”,才走进她的屋去。夜安这两个字她并不说中国话,永远是用俄语说出来。
就从这时候起,我又觉到新的恐惧了,每逢她向我说着夜安的时候,我总要心跳。我担心,我害怕;我怕陷进不可知底漩涡里。
爱情这时在我看来总是像一个神秘的果子,我不敢咬破它。因为不知道是苦涩的还是甜蜜的。但是她总如同一颗星,在我面前晃耀着。照着我苦痛的心,照着我漂泊的生命。
一天夜里,差不多又是林瑛回来的时候了。我听到她开门的声音,我静等着听熟了的“夜安”这句俄语,但是没有,我只听到几声异常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响以后,就回到她的屋子里去了。起初我听到了她轻轻啜泣底声音,我想她是在咖啡店里受了屈。但那哭声竟越来越沉痛,越来越悲哀,最后终于大声哭起来。我不能再忍耐,我匆促地跑到她的屋子里,这时房东老太太也来到这里。
“哭甚么?你这样哭,是为甚么呀?”我和房东老太太全问她。
“你看吧……”
她哭泣着从皮夹里取出一件东西扔给我。这是一封电报,从临江发来的。我查看那投递的时间还是方才才送到。报纸已经被她揉成一团了,我从封皮里边拿出来,舒展开,上面只有两个字:
“雄死。”
这是已经译好的两个字。房东老太太这时不停地问我是甚么事,然而我也不详细。
“雄是谁呢?”我问道。
“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她仍然哭得接不上气来,回答道。
“啊……她的哥哥死了!”我转过头去向老太太说。
当时我和老太太劝慰了她一些话,也就不再哭了。老太太出去以后我又问她:
“你哥哥早就有病吗?”
“不,他从来就很健壮的。”说完了,她抬起头来看看我,我看出她的眼圈仍然那么红,眼睑全肿了起来。
“这电报太简单。”我说:“至少也应该说明……”
“这还用说明吗?”她像生气似的向我说:“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你以为全是病死的吗?”
奇怪——我想——先前问她的时候不肯说,现在自动的全告诉我了。她说道:
“我的父亲是独立党,被××警察在台湾捕获枪杀了。我的母亲就因为痛念父亲的原因不久也死了……我的哥哥,他是事变后从南方赶回满洲的。他在间岛一带组织独立游击队,和满洲义勇军互相联络着……当然……”
她停一停,低下头,又落下几粒泪珠来。
“他是被××军队打死的……你……以为我当真甘心在咖啡店当下女吗?”
“那么你?……”
我听着她那沉痛的,激动的语言,使我对她起了更大的尊敬和感动。她问我的话,我答不出来了,我完全像似方才作醒了一个梦。我这才明白她。我说:
“是有更重要的工作的,是不?”
“工作……”说到工作,她的嘴角微微披[掀]动了一下,如同要笑,但是没能笑出来。“一点不错,我是有工作的。他们曾由我得到几次很小的胜利,但是现在我决定要去了。……”
“你?”
“是的。”
我看出了她的意志很坚定,于是我又问道:
“到间岛去吗?”
“不一定。”她扬起头来无所视地看看窗外漆黑的天,看看这屋子里的一切,最后,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住了。“你,——也想做点事情么?”她向我说。
“我恐怕作不出甚么来。”我对她说道。“我太年青,但我想要学习作一点……”
“这很好,那么你……”这时她已完全和先前一样了,没有一点悲哀,很兴奋地踱了两个小圈,然后才说:“随我去……你想……”
这句话她说得很吃力。说完了,她又静静地看着我,等我回答。但是,我并没有听从她的话,我告诉了她这时正和几个同学计划着另外一件事。听完了我的谈话后,她说:
“这个也好,你们去作你们所能作到的。但是我想不会有多大成就,并且我劝你要谨慎……”
看样子她还有话未说完似的,但是忽然她将嘴闭上了。默默地注视着我,许久许久也不说一句话。我看着她像似倦了,同时我也要休息。但是她留住我说:
“再过一刻不好吗?”
“明天见。”我说。
当时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脸上起了一层微微痛楚的痉挛,甚么话也没说。转过脸去沉默了一回,然后伸出一只手来。
“再见!”
当时和她握了握手,我就走出来了。
五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我就醒了。看着窗外的天,天阴着,正在下细雨。忽然房东老太太在门外喊:
“先生……先生……”
“怎么的?”我问一声,穿上衣服走出来。
“林小姐走了,林小姐……”
“林——”忽然我记起昨夜的事情。
“走了……走了……”老太太叹息着。
一种痛楚的悲哀刺进我的心,我也叹息着。停一刻老太太又向我说:“你看,这是她留下的一封信。”我看出那是一封用俄文写成的短信。“你看,这还有一封信,是给谁的我也不知道。”老太太又说——这是中文写的信,我看出了信皮上写着我的名字。
“这是给我的。”我说。我伸手去接那信时,我的手颤动了。信口并未封,我抽出信笺来,那上边写着这样的话:
我去了!
我告诉过你我要离开这地方,但是你也许想不到我会离开的这样快。或者我的走也能使你觉得突然吗?
我就是这样突然地去了。我必须即刻离开这里,为了我要作一点事情,为了我自身的安全。同时我劝你,先生,可能的时候,你也快些离开吧。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我们那无数的同胞,全在亡国的悲惨压迫下牺牲了;现在再加上我的哥哥。但是我并未死,我仍然强健地生存着,我忘不了那悲痛的仇恨,我就不会忘记了造成我们这种仇恨的敌人。我将生命许给了复仇的工作上,我要使我的热血为复仇开出一朵灿烂的花。
不要忘了,先生:我们全是同路人。在一条道上,我们可以将我们底力量接联起来去应付我们那共同的敌人。你不是说过你们也有一个计划么?我希望你们的计划能够实现,我希望你们能够作出一点事来。我尤其希望你,先生:你可以允许我说一句话么?这话我从早就想向你说,但是你并不曾给我一个机会。现在我必需向你说,因为我已经要去了。我希望你能够为你的理想而努力,我愿意你可以成为一个忠实地有用的人。因为有一个时期,我曾经在精神上面爱过你。
啊!夜深了,我无力再多写甚么了。想到明天这时我们又不知经过了多远的分离,这使我如何痛心啊。
但愿在奋斗的途程上,将来再见。
林瑛
六
现在又是春天了。五年悠久的时光里,我没能作出一件满意的事情来。一遇到细雨霏霏的朝晨,我就会记起在这样天气中离我去了的林瑛,她在甚么地方呢?
不错,我们都是走在奋斗的途程上;但谁知道我们几时还能再见?
(载《中流》第2卷第2期,1937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