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亡国泪
刘蛰叟
在近数百年来,中国京城,都是建在北平。那以前皇家的建筑物,如宫殿园林,以及载在祀典的,坛坫庙宇,都觉得规模宏大,气象巍峨。但城里的地势平坦,没有天然风景。前几年市政公所,将北海开放,改作公园。漪澜堂五龙亭等处,都租与商人,开设茶楼酒肆,要算这城里第一个消忧的所在了。
北海原是从前禁苑,不知道费了多少民脂民膏,全用人力开成这样大湖,并且堆起一座土山,种栽树木。山顶建筑白塔,环着山脚,造了曲榭回廊,宛似蓬莱小岛。那规模风景,比什刹海大多了。又制造许多小艇,招载游人。有两三人共坐一船,分工合作的;也有一人独摇双桨,自由进退,领略那荷花香气,于游戏之中,寓有运动体力的意思。这是欧美士女最流行的生活。北平土著人们,轻易见不着船只,得了这个机会,人人都想试试那乘船的风味。就是南方人,对于坐船一层,原是司空见惯;但久寓北平,终日在马足车尘里,呼吸那秽浊空气,忽见这样波平如镜,莲叶接天,瓜皮小艇,来往如梭,不觉见猎心喜,想起家乡钓游之乐,也要租一只船儿,荡入水云深处,就当回了故乡一次。所以北海里游船营业,夏季非常发达。北平游客的目光,也渐渐转换,不像从前那种陈腐的脑筋,除了听戏听落子以外,就没有消遣的法子了。
有一天午后,风日晴和,游人如织,看那荷花荷叶,铺满水面,那花底游鱼,来来往往的川流不息,引得那些嘴长尾短的水鸟,上下飞鸣,馋涎欲滴,大有饥不择食的光景。惟有那岸上宫槐古柳,最高的枝儿上,抱着几个残蝉,随风摇曳,一声一声的,你唱我和,高不可攀,好像笑那来往游人,悠悠忽忽,与那些觅食的水鸟,一样可怜。
有一只小船上,坐着一个西服青年,听那断续蝉声,不住的点头叹息。忽见狂风四起,那极浓厚的黑云,一阵阵卷上来,把那将落未落的斜阳,遮得一丝不透。各船游客,看见大雨将来,都纷纷争先靠岸。只有西南角上,荷花深处,一个少年女士,独自摇着小船,向前猛进,打算要环绕北海一周,才尽她的游兴。听见各船喧嚷,仰望天空景象,知道顷刻就要大雨倾盆,急忙调转船头,想从斜刺里,飞奔北岸。没想到忙中有错,右手那枝桨,被水草缠住,稍微一失神,桨已脱手飞去,船身左侧,这女士翻身落水,大声呼救。别的船都离得很远,只有那听蝉叹息的青年,他坐的那只船,离女士失事地方,不过七八丈远的光景。他听见有女子呼救,连忙脱去外衣,跳下水去,用田鸡式分水法,游泳到花丛里,把落水的少女救起,再泅到自己船边,送她上岸。自己披上外衣,才扶着出了北门,问明居址,雇一辆马车,亲自送她回去。
原来那女士住在一家公寓的小跨院里,先将这位青年让进客座,自入卧室,换去湿衣,复出周旋道谢。这青年才知女士名季秀禾,延吉人,现在女燕大肄业。因回送了一张名片,女士看上面写着“林蔚字晚邨福建人”。问他的职业,知是清华大学学生。坐谈片刻,晚邨辞别。他两人自此订交,常到北海同游。感情就一天比一天的厚,渐渐发生恋爱。晚邨几次想脱口求婚,但不晓得季女士有无婚约,只好旁敲侧引,探听口风。那秀禾总持着不即不离的态度,没有切实答复。可是秀禾女士住的小院里,常有晚邨足迹。那秀禾的女仆,见晚邨常来常往,知道是主人的好友,来时也不大通报。
有一天傍晚,月光初上,又有微微的凉风,晚邨想去约秀禾到公园踏月。走到小院门首,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再看院门是虚掩的,以为她主仆都出去了。立了一会,没情没绪的,正要转身,忽见那客座里,射出一线灯光,有个人影儿,忽起忽落,仿佛长叹一声,接着断断续续的,好像读书一样,却一字听不出来,心里好生奇怪。因轻轻推开院门,顺着墙阴里,蹑足走近去。定睛细看,果是秀禾女士,却穿一件圆领宽袖的长衣,墙上交叉式挂了两面小旗,都画着八卦,点了两枝素烛,手执一张纸,朝着那小旗,喃喃祷告。总听不是中文,又不是英,美,德,法,俄,日诸国语言。心想这样的文明女子,难道迷信异教,崇拜什么神道吗?忍不住将玻璃窗敲了几下。秀禾大惊,忙想吹灭双烛。晚邨道:“密司季!是我呀!请开门罢!”秀禾知是晚邨,只得开门让进,面色颇觉不安。晚邨道:“你怎么穿这种服色!?方才所念的是否佛经?或为咒偈,我却要请教呢。”就伸手要她那张纸,秀禾无法,交与晚邨,一看是高丽文,虽每行里夹杂许多汉字,却看不出语气来。因问道:“你为什么研究韩国文字呢?”
秀禾哽咽道:“这是我们国语,怎能抛弃呢!我父亲与李王是远族兄弟,我们亡了国,不几年,我父母就逃到吉林,入了中国籍,经营商业。暗中却联络本国的志士,运动革命,总没有机会起事。到我十岁的那一年,我父亲又私自回国,实行那革命的工作。不幸被万恶的总监伊藤知道了,派侦探破获几处机关,将我父亲和那些同志,一网打尽,拘禁在日本兵营内,严刑拷问。每二十人用长绳联贯做一串,当做射击的靶子。同时被害的,有二百余人。还与中国官吏交涉,要引渡居留延吉的党人家属。我母亲得了警信,悲伤惊恐,停止营业,将现金存放美国银行,带我隐藏在教会里,我就受了洗礼。从此以后,那总监虐待韩国人民,格外惨无人理,各家铁器,一概没收。用那秦始皇的老法子,每十家公用一柄菜刀,锁在木柱上,钥匙存在警署。无论城乡的住户,每礼拜由警察行清洁检察,翻箱倒箧,实在防人民私藏武器。所有财产,全由总监登记。现金存入银行,支款到五百元者,就得查明用途,呈报总监,才能支付。大小学校,纯用日文,不准私授韩文,要消灭韩国古来文化,永远做日本的奴隶。稍犯警章,轻则禁锢,重则死刑。遍地都是侦探。有一次一个韩国青年,与我家有点亲戚关系,他在北平某学校毕业,满口北平话,说得非常浏亮。改穿中国衣服,冒作华人,私行回国。才入韩国境,走到一座大桥上,一个侦探看着他有点疑心,冷不防抓他衣领,那青年仓皇失措,叫声‘阿噶’(这两字好像中国话‘哎呀’口气),侦探认定是韩国人,化装归国,有不利政府的行为,捕送警署,定了十年禁锢。自此事宣传后,我母亲就打断归国的念头了。又过两年,我母亲也忧郁死了。她临危的时候,托付老牧师,做我的保护人,并代我经理财政。我到二十岁,在女中学毕了业,老牧师把财权交还我,介绍我到北平女燕大,学习神科。我不愿和亡国的李王同姓,所以加上一撇,改为姓‘季’,这‘秀禾’二字,是引用我们老祖宗微[箕]子,作的麦秀之歌,‘禾黍离离[油油]’的意思。我自入燕大,就抱独身主义,不愿意代那帝国主义的日本人,生育再传的奴隶。所以你每次谈话,涉及爱情,我就用话支开了,不肯搭上本题。怕是拒绝了,伤了彼此感情,又万不能抛弃向来主义,违心应允。我这万种伤心,有谁知道呢?这八卦旗,你应该知道是韩国的国徽。自从亡国以后,那万国旗图样里,就把它除掉,只有我韩国人民,脑海中还印着国旗小影。今天是韩日合并,国耻纪念日,我将女仆支开去,做了几句惨痛的文字,大概说:‘我那国旗呀!我们列祖列宗,这几千年来,都在这八卦国旗的影子里,呼吸自由空气。怎到今天,高丽国的锦绣河山,都被那些穿木屐的矮子,到处践踏!!把韩国人看做牛马一般,随意宰杀!京畿道的旗杆上,也看不见八卦旗。王族子孙,都做了人家奴隶!!我虽然流落异国,可是我身上,还有韩国王族亲宗的血脉。可怜这八卦国旗,除了我这三间小屋,天空中没有你的影子了。可怜!!可怜!!’私挂国旗,吊我那亡去的国魂,不想被林先生看见,你应该代我们亡国遗民伤感哪。”
晚邨听她这一席话,先对她那国旗行了三鞠躬敬礼,也是双泪交流。歇了一会,用极诚恳的声音安慰道:“密司季,你这样志气,真真可钦可敬,我与你同病相怜,不由得动了兔死狐悲的念头了!”秀禾诧异道:“你福建并未亡国,怎说与我同病呢?”晚邨道:“我这福建籍,也与你吉林籍是一样来源,不瞒你说,我本姓麻,是台湾人。从割归日本后,那人民所受痛苦,比韩国更甚。凡是知识界的人,一言一动,都有人监视。我好容易逃到厦门,把‘麻’字帽儿除去,改为姓‘林’,因福建姓林的极多,免人注意。先到上海补习两年英文,再到北平考入清华大学。希望将来留美。自与密司订交,渐渐动了求婚的痴念,料不到彼此同仇。但你独身主义的理想,实在错误,那欧战发生,威尔逊不是主张‘民族自决’吗?世界上弱小民族,深表同情,我们复仇的日子,当然不远。既然讲到‘民族主义’,第一要我们民族,生殖发达,才能抵抗那些帝国主义的国家,倘若青年男女,都抱独身主义,不肯结婚,那已失的祖国,不能恢复,并且要灭种了。你不听见那法国人,因为人口不甚发达,现在奖励生育。我们亡了国的人,还能节制生育吗?我两人应将消极变为积极,约会本国的同志,宣传‘民族主义’。如果弱小民族,都联合起来,打倒那些帝国主义的国家,你那八卦旗,就要复活,不必躲在小屋悬挂了。”
秀禾听罢,眉飞色舞,不像先时懊丧,就握着晚邨的手,坐在一张沙发上,亲切长谈。等一会,她女仆回来,晚邨才辞别出去。又过几个礼拜,他们已正式结婚。过了蜜月,就出京到各处工作。北海公园,游船队里,就没见这一双比翼鸳鸯了!
(载北平《三民半月刊》第1卷第2期,1928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