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辈的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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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九十九个艄公把船扳

黄河连通万里,自古便是一条黄金水道。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沿河十里八里便有一个渡口,三五十里便有一大集镇,河上船只往来,好似现在公路上汽车奔忙。在火车、汽车到来之前,大宗货物水路运输最佳,故有河流之处,必有船只。晋陕峡谷内虽然水急浪高,险滩大碛连连,但依然挡不住一支又一支船队往来。清朝中叶,单天桥峡上下的渡口就有三十余处。沿黄河大小村镇里,一代又一代的船工撑船扯纤,在浪涛里讨生活。

《保德县志》记载,到1963年,全县还有四十七条大船,每船按七名船工计,全县船工还有三百多人。正如那一首民歌里唱的:“九十九道湾里九十九只船,九十九个艄公把那船来扳。”

保德县城紧傍着黄河,有时候黄河上涨,大水甚至能漫上街道来。航运繁盛时期,傍晚以县城为中心,上下十里河面上泊满大大小小的货船,桅杆林立,热闹非凡。上游来船卸下粮食、甘草、盐碱等货物,然后再装上大炭、瓷器等,扬帆起航,向下游进发。

黄河上流船,天桥峡是一处分界点。天桥峡上游的河水冬季结冰,船在清明节过后才能下水,小雪时节开始上岸;天桥峡下游河不封冻,船全年都可以流,只在清明和小雪两次流凌时停几天,叫做“避水”。

夏天流船怕洪峰,洪峰太大时,能把船颠翻,该躲的时候还是要躲一躲,靠岸让一让;冬天怕冰凌,船拴在岸边或者在河中搁浅,大块冰凌漂下来,能把船撞烂。一旦看见冰凌漂过来,船工们就赶紧操起几根船杆,待冰凌靠近时,大喝一声,将带有锋利铁尖的船杆同时戳向冰凌,然后手扳船沿,肩抵船杆,把冰凌推开。冰凌一般都能推开;一旦推不开,船就会受损。

有一年腊月,保德县一条大船装了九千斤铁要送往佳县,行到后川时搁了浅。一般来讲,船搁浅后,静待半天,或者等河水涨起来,或者等水流将船底下的泥沙淘走,船就可以重新启航了。但这一次未等船浮起来,忽然看见上游漂下来一块几间房子般大的冰,那是护岸冰,原来冻在河岸上,断裂后被水冲下来了。一船人大惊失色,假若这块冰撞上来,船万不能保。但是船走不了,人也离不开。众人连忙把船上的坐板、大棹、腰棹等所有能用的木板全部插到船尾水中,试图抵挡来冰的冲击。就在大家万分紧张,瞪大眼等着冰块撞上来的时候,冰块先挤起了一波大水浪涌过来,一下把船浮了起来。众人赶紧扳棹撑杆,把船行入水流,尽全力下划一段,然后找地方靠边,让过那一块大冰,才松了一口气。

早年间黄河两岸有很多龙王庙,每遇大碛险滩,船工们都要上岸去祭拜一番。农历七月初二是河神节,要放炮、祭牲、摆供。老船工们说,这些仪式都是古人留下的,一代一代传下来,有时候还真灵验。他们给我讲了两个故事:

黑峪口有一船工叫树树,是个大孝子,每次离家跑河路回来,都要给老娘买些好吃的。一次船过五米碛,碰到礁石上,眼看就要散架了,树树跪在船板上哭诉:“我死不要紧,可怜老娘再无人奉养!”耳边隐约听得一个声音说,你跳啊!树树就闭了眼睛跳下去。就在那一刹那,船散了,船上的大棹漂到了树树跟前。树树抱着大棹在河里漂了三四里,不知不觉就靠了岸。树树知道这是河神在保佑他,赶紧从河里爬出来,转身跪下,对着大河乱磕头,连说知道河神爷的恩典了。自此,树树对老娘越发孝敬。

保德县历史上有名的老艄工很多,张有福是其中之一。有福老艄名气大,不单是掌舵好,更因其胆大命大。有福老艄驾船出事不少,最凶险一回,九死一生。那一年七月,张有福装货到林遮峪,未及卸货,突然大水袭来,船脱了绳,众人大喊让有福老艄下船,但他不下,说船是他的,货也是他揽的。结果众人拉不住,一松手,把有福老艄和船放到了大河里。水急浪高,船没走多远就翻了。

有福老艄死死抱住舵,随水往下漂。漂过佳县时,他还清醒着,对白云观许愿,若能活着回来,要上观烧香磕头。漂到碛口,有福老艄旋入洄流,被人捞起,已昏迷,人们费好大劲才把他抱舵的手分开。有认识的人说,这是张老艄啊!赶紧救护回家里。

保德到碛口水路四百八十里,旋涡礁石数不清,放一块木板进去,到碛口也会遍身窟窿。船工们说,如果不是神仙保佑,有福老艄再多几条命也没有了。昏迷了一天一夜,有福老艄才醒过来。步行七天回到家,家里却以为他已遇难,再也回不来了,正在架设灵堂,哭哭啼啼办丧事。

黄河门前过,河上故事多。保德船工最后一次远航,是在1966年农历八月,“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不知为何,保德瓷厂烧制的瓷水管要送往吉县。河运社七条大船同行,每条船上七个人,装载的瓷水管有一万五千斤左右。七条船拉开距离,顺流而下,花园村吕招财老艄打头驾第一船。老吕是个大个子,鼻梁高挺,船工们给他送了一个绰号“外国人”。他是通河老艄,驾船能从包头直达禹门口,一路上所有险滩大碛都能对付,不用请当地老艄。

船工们说,流船比开汽车凶险,汽车有刹车,能刹住,船在河里没法刹。七条船之所以要拉开距离航行,是因为船也会追尾。有时候一队船相互跟着往下流,前面一条突然搁浅,后面的躲不及,就撞上了,和汽车追尾一模一样。搁浅最怕在傍晚,如果天黑还靠不了岸,一旦夜里涨水,船漂起来,黑灯瞎火很危险。

农历四月和八月是流船的最好季节,河上有歌谣:“四八月的河路,九十月的羊肉。”“东宫西宫,比不上四八月的艄公,白天腾云驾雾,晚上水阁凉亭。”农历八月,立秋已过,不再有大洪峰,水大浪展好行船。此次远航,时节正好。

第一天从保德县到黑峪口。这一段水路十里九碛,“河难流,路难走”。虽然碛多,但保德老艄每天走这一段,看河里每一块石头都像是熟人,一百五十里水路流得平平稳稳。晚上住黑峪口,是兴县的一个镇子,也是一个大码头,货物集散地。早年间繁华热闹,南来北往的人很多,还住过修碉堡炮楼的军警。外河滩曾有二里宽,全是枣树,后来全被黄河淘走了。

第二天启程,先跌五米碛[1],也叫软米碛,是蔚汾河汇入黄河形成的大碛。这一个“要命”的地方,每年都有船只失事,保德有好几名船工在此处被河“吃”了。

1949年,正值解放军解放大西北,禹门口上需要大船渡汽车,保德县给做了两条。船长五丈(约17米),肚子宽两丈(约7米),五道隔墙,比平时黄河上的船要大得多。县里派吕招财和另一位姓郭的老艄去送船,郭老艄时年六十岁。过五米碛时,两船人合于一处,先放下去吕老艄的船,再转上来放郭老艄的。船过碛时,郭老艄去压尾棹,用力过猛,尾棹反弹,一下将郭老艄挑到了河里。郭老艄水性好,平时踩水能浮到齐腰,但这一回被吸入水流淘空的石檐内,再没有出来。郭家几辈子流船,郭老艄的爷爷也是在五米碛出的事。

早年间在跌五米碛前,艄工们要先上西岸河神庙里烧香磕头。1966年的大环境下当然不敢烧香了,只是先靠岸,两条船上的人合在一条船上,共同跌碛。五米碛入漕后,黄河主流被蔚汾河推出来的石头泥沙所逼,一股脑往西滚,西边全是石崖,船在急流中,全凭众人用腰棹往外扳。一旦扳不出来,撞到石崖上面,船就烂了。冲过五米碛,到黄黑峁停住,拴好船,众人再跑上来放第二只船,有七八里地远。虽然五米碛凶险,但七条大船毫发无损,顺利过关。全天流了一百六十里左右,晚上住山西省内的克虎寨。

八月的天气不凉不热,人无须上岸,就在船上吃住,带着小米、红面、黄面,还有一点点白面,却舍不得吃。有时船工们在一起吃大锅饭,有时各做各的,河路汉[2]都会做饭。炉子是用瓷瓮子泥成的,有风箱。柴炭是从河滩上捡来的。每逢下大雨,神木河里就能推出炭来,全在水面上浮着。水退下去,河滩上总有落下的炭块。有一年推出一块上万斤的大炭,在佳县大会坪落下,全村人出来将其打烂分回家。有时到河滩的井上打水吃,多数时候就吃黄河水。船上有水瓮,打满水后,撒上豆面或者碎杏仁,搅一下,澄清得快一些,但多数时候还是浑浊的。有时河水太浑浊不能吃,就到沙滩上挖一个坑,渗出来的水清亮一些。

黄河上流船,水和柴炭都不缺,缺的是粮食。有时候运粮,虽然守着满船粮食,船上也有炉灶,但就是不敢吃一颗。一次一艘船运山药,几颗很小的山药蛋掉入水仓中,一个船工就把它们烧着吃了。回来后领导知道了,就训斥说:“你吃的那几颗山药,如果种到地里,能长出几窝?你说你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那时候黄河里鱼多,但河路汉平时不打鱼,只有洪水来了,鱼被呛得浮上水面,人们才在木棒上钉上钉子,打鱼捞鱼。吃鱼也有禁忌,做鱼的腥汤不能倒入河中,怕引来大鱼捣乱。

第三天从克虎寨起身,先跌佳芦碛,就是佳县白云观下面的碛,由佳芦河推出的泥沙石头堆积而成。佳芦碛东面是罗汉辿,有一大石拐,撞上去船就散。西边是窝,比打谷场还大许多。过窝危险,有时候会被吸住出不来,最后船被“吃”了。七条船分开一条一条下,前面六条都顺利,最后一条却不知怎的就被吸住了。转了一圈又一圈,扳不出来。浪头从船头一个劲地往船里跳,船上装满瓷水管,不好往外舀水。时间一长,船里积水过多就危险了。一旦沉船,人也会被吸住,根本出不来。老艄张候红说,有异样,赶紧给“老人家”倒些米吧!船工康文生慌忙提起米袋子,“呼隆”一下,把袋子里十多斤米一下全倒入了河里。米入河,众人一发力,船扳出来了。船工们说,当时有两种可能,一是河上有神怪,进贡了米,神怪放行了;二是传说窝里有大鱼,撒起闲劲儿来也了不得,倒米下去,鱼忙着吃米去了。这一天只滚战了三十多里水路,船工们晚上住陕西佳县木头峪。

第四天出发,东岸有谢岭庄,仅两户人家。船过谢岭庄,要在东岸的石棱上靠一下,才能流顺畅。当晚船工们住碛口。

船工们在碛口住了两天,为的是找齐当地艄公。从保德出发的七条船上,只有吕招财老艄能掌舵闯过大同碛,其余六个艄公毫无把握,不敢莽撞。大家在此停了两天才找齐六名当地老艄。

大同碛由湫水河推出来的石头泥沙堆积而成,东边河道里乱石林立,暗礁七高八低;西边河道落差很大,又紧贴着石壁。船跌碛时,射箭一般往下冲,不熟悉河道根本不行。当地老艄常年在这架碛上滚战,碛几乎就是他们的一只饭碗。有当地老艄掌舵,险处不险,单班人马就把船跌了下去,晚上住陕西绥德枣林坪镇。

第七天从枣林坪出发,依然是碛口老艄掌舵。这一段也是十里九碛,保德船工走得少,不熟悉河道。每次跌碛之前,碛口老艄都要带船工上岸,瞭望一回,叮嘱一番注意事项。当天到吉县一个码头上,卸了瓷管,空船下行,碛口老艄掌舵,当晚住史家滩。

第八天到壶口。下壶口有专门的流船漕子,如果漕子流不成,就在干河滩上垫上滚子拉船。这一回漕子能流,结果七条空船跌漕跌到一个潭里,出不去。一个碛口老艄脱光衣服,到河里搬开石头,船才出去,后来给他多算了一些工钱。

第九天到了禹门口,常年有河南人守在这里等着买船。船流到禹门口就不值钱了,卖出的价格大约是在保德县买入时的一半。河南人买了船,装上炭,顺流回河南去了。

卖了船,船工们走路、坐车,经侯马、太原回到保德县。此后不久,造反派就开始骚动了,四下里兵荒马乱,保德船队从此再未到过碛口以下。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黄河沿岸陆续修通了公路,河上架起了桥梁,建起了水电站,船只渐渐少下来了。黄河的水,也已不及当年一半多,纵然有大船,也水浅难行了。两岸往来有桥梁通行,早年间的渡口十之八九已被废弃,沿河古镇也一个个衰落得不成样子了,人口还不及当年多。只有河里那些险滩大碛还在,几十年无人探看,寂寞无聊地晒在太阳底下,名字也慢慢湮灭了。

黄河航运的浪花缓缓散去,九十九个艄公扳着大船,渐行渐远,没入了历史深处。

2006年

注释

[1]跌碛,见《跌碛》。

[2]河路汉,见P33。